班上來了個新生叫「維頫」,問孩子們「頫」這個字怎麼念?除了當事人,真沒有其他孩子認得。過於考試導向的教育模式,語境破碎,文學崩解,越覺得體系建立、整體認識的必要。
剛好這學期上《詞選》,從趙孟頫和他的學生黃公望,從「黃公望子久矣」的文人生活到寓書法於畫意的「富春山居圖」,從北宋遷徙講到南宋,從俗稱「白袍子」佔滿全山的構樹,聯繫到仿如構樹般用偏安紹興覆蓋北宋復國的高宗趙構,從他的書法論到國家瞻望,讓孩子們感受「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的蒼涼惆悵。
翻讀周邦彥〈西河懷古〉,這種深邃的文學預言,如英國威爾斯在工業革命星起的無限美好中,看見階級掠奪的無邊蒼涼。循著李清照的立志、辛棄疾的行動到蔣捷萬般銷些後的檢視,真覺得人生如狂潮,只希望我們都不要在無意識中被淹沒了!
讓孩子們寫〈冬聲將近〉,冬天只是引子,最重要的是,隨著文字多樣的聲情、語境,停格在每一個情緒轉瞬,想一想,我們如何走過生命中的各種嚴寒?
看著孩子們運用短短的30分鐘,偶而40分鐘,寫微小說,不只是在忙碌的學業考試中,非常療癒,連閱讀的我們,也跟著在短短的閱讀時光裡,脫走現實,享有一小段與世隔絕的小說時光。毓萱在30分鐘裡寫出動人的微小說,讓人印象深刻:
〈冬聲將近〉☆ 簡毓萱,東興國中七年級
肅靜的大廳,凝滯的空氣,她,站上寬廣的舞台,深深一呼吸,憂傷的音符劃破令人窒息的沉寂,撕開了他的心。
外頭的空氣是冰冷的,伴隨一陣陣若有似無的冷風吹過;琴音中那涼涼的憂傷,一點一滴,吹進聽眾的耳裡,和他的心裡。
幾年以來,她天天都在拉琴,晴天也拉,雨天也拉。陌生的街頭、冷冷清清河岸邊也總飄著淡淡的琴音,從懷著希望的舞曲,到寂寞的小調,到瘋狂的敲擊的曲目,她,一直都在等他。
他站在隱隱的人群中,她看不見。心,早已冰冷,泛著涼意的憂傷,似乎訴說著幾年來埋在心裡,不能說的祕密,琴聲悄悄止住,眾人站起來微笑鼓掌。
他,默默走了。
短短的260字極短篇,徹底征服了遠離純粹創作、閱讀日漸荒涸的「小說祕密花園」。
一直相信,整個世界是一座圖書館,我們因為一點點震盪,掀起原來想像不到的各種漣漪。毓萱喜歡小提琴,從懷著希望的舞曲、寂寞的小調到瘋狂的敲擊的曲目,說的是她自己的荒涼。忍不住想起毓庭。如果毓萱在「冬聲靠近」時拉的是小提琴,音樂家傾聽的「冬聲」,又是什麼聲音呢?
像13歲小孩在創作坊下了悠揚戰帖,300字極短篇,主題:音樂。羽豔小學時在樂團負責手風琴;佩娥國中時在樂團負責大提琴;秉慧彈了十年鋼琴;淑君、依雯、書瑋都在童蒙時候學過琴;連生活在小村落自開自闔的廠長,拿起口琴也不學自能。啊,一滴小小的水滴滴落,忽然聽見這麼多此起彼落的繁華聲音,看起來,整個創作坊只有我沒有經歷過任何器樂訓練囉!但是,一時興起的小說競寫,像大觀園聯詩實的紛華熱鬧,充滿生活情趣,我當然不能缺席,仍然要「湊熱鬧」。
微小說的 文字很短,只有300字,切入瞬間,掌握三個創作條件:一個場景,一個餘味盪漾的收束,以及流動在各段落間尋找最剛好的縫隙,揭露一段生命刻痕。周六下課後,開始寫〈冬聲將近〉,夥伴們擠在我身後,隨口聊著這天的各種有趣有意思的事,一起「收割」這篇「小說範文」:
〈冬聲將近〉☆ 黃秋芳
微雨,天色很暗,看起來很快就要下大雨。
她開車一向狂,這時,卻不自覺微踩著煞車,慢慢兜啊兜的,山路蜿蜒,越走越僻靜,幾乎不見房舍,只剩幾個攲敗的小亭子,不知道在等著誰?
車子裡沒人對話。只有大提琴低抑的嗚咽像匍匐的獸,小心翼翼,呼應著那人輕輕屏息的呼吸。他一直都這麼溫柔,十幾年來,不曾一句重話。即使剛在一上車時,分手吧!也說得這麼堅定而溫暖,如日常在耳際流連時的眷戀,沒有理由,沒有多餘的解釋,沒有這些年、那些年的回顧,也沒有這個人、那個人的牽纏,憑著直覺,她知道,這就是路的盡頭了。
山路越走越遠,雨真的下了!越下越瘋狂,大提琴的優雅,完全被鋼琴的狂肆掩沒。繞過山彎,繞出海灣,縣界到了,天好冷,他下車了,她沒有回頭。
呼應毓萱的〈冬聲將近〉,身遠心近,終究是錯過了,於是我開始勾勒身近而心遠,最後還是得下車的對照故事。不知甚麼時候侵臨的大雨,不知在等誰的攲敗亭子,嗚咽的大提琴,狂肆的鋼琴,無邊無盡的山路,驀然逼近的海灣……這曲曲折折的各種反覆,不過都在抹出人間的悲憐顏色,我們據守在各自的生命領地,這輩子遇到的有些人,很剛好,至於那些不合適的人,越了地界,終究得下車,換個小說題目〈春纏終遠〉,又是另一種況味。
「噢!終於在鍵盤上見識到老師的二指神功。」這場一如大觀園般的小說遊樂場,竟然在夥伴們的恍然中收尾。一個場景,有趣的縫隙,以及一個讓人想像不到的收束,這短短的「下班後的悠遊時光」,竟也成為一篇饒具興味的微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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