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俱道適往
吊著點滴,時光變得十分悠長。幸好,這學期上《司空圖詩品選》,隨身帶著本薄薄的《詩品》,這時就成為最美麗的陪伴。
躺在病床上,重複背著一首又一首詩,咀嚼深切情味,比較其中差異。這些四言詩,一直是我愛悅難捨的小玩具,四個字、四個字的詩句,冰晶透明,從學生時一直延續到現在的熱情,有時我拿來做卡片、有時我拿來刻印章,字句間含咬著歲月沈澱的古樸,也透著細緻高遠的雅韻。
護士說,點滴瓶裡其實沒有特別重要的藥物,血管針只是做成一個通道,無論是麻醉或手術中需要任何用藥,都可以透過這個「點滴通路」完成。我一下子就完全明白了,什麼藥都經過,然後,無論什麼病,都將越來越好,這不就是「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嗎?
還不習慣點滴針的手,輕輕一動,血就逆流進細細的塑膠軟管。當護士提醒我,把手放直垂下,才不會流血時,我看著塑膠軟管裡的血,在葡萄糖的稀釋中,由鮮紅轉淡、轉薄,及至不留形跡,忍不住想起血色如水,這樣曲曲折折,終至於清清透底,當真就是「清澗之曲」。
「老師好懂得利用時間啊!」秀芝一說,我才意識到,貼近《詩品》,我不是在備課,而是謝謝司空圖,留下這麼多美麗的禮物,剛好在此時此地,有這些美麗的詩陪我。
我背詩,是因為這是讓我脫離無聊病床最簡單又最快樂的方法。
瞇著眼睛背詩,背著、背著,眼睛一睜開,大吃一驚,大姊夫居然站在病床前。套一句書瑋老師聽到這段「劇情廣播」時的驚嘆:「這家醫院,也太容易遇到熟人了吧?」
大姊夫當然不是「來注射室打針時偶遇的熟人」,他是「訪客」。在他慰問憶慈時意外發現,我的蟲蟲危機。大姊必須照顧小孫子讓云,不方便到醫院,「派」姊夫一馬當先趕來,因為心急,忘了帶口罩。這下子換我膽戰心驚,十二點半才要進手術室,大姊夫不需要在醫院等候,我一向低調行事(雖然常常意外闖出連環高調),此時新流感紅燈四亮,警號大響,急得聲聲催促:「趕快回去,趕快回去,醫院太危險了!」
廠長打電話回去通知小豔,十二點半我要進手術房,和小豔討論下午和晚上的課,針對各種應對方法做模擬演練。
「沒關係,我們都會準備好。」小豔認真負責地承諾,接著又不放心地追問:「廠長,我們會整理小套房讓黃老師休息。那,黃老師今天晚餐會過來吃嗎?」
「現在情況如何,都不知道,要看手術後的恢復情形。」廠長一說完,小豔更憂慮了:「可是,我有準備很有名又很好吃的涼麵耶!」
廠長無言,完全想不出該如何回答。這就是小豔深情而又無厘頭的個人風格。
6.著手成春
進手術室前,更衣時才發現,排汗褲特殊設計的活動小口袋不見了。心情變得很糟,廠長趕緊哄著我說:「別難過,別難過!我也有一件一模一樣的,那個小口袋送給你。」
千萬句溫暖的話,不足以成為有形跡的溫度。
每一個即將被推進手術室的人,終究得自己一個人。一個人,穿過一道門又一道門,溫度驟降,開刀房是整個醫院最冷的地方。薄薄的手術衣,一躺下冰冰的手術床,整個人發起抖來,好冷!想起以前學生在寫〈最冷的地方〉這種作文題目,孩子們都從抽象的「心理冷」寫起,被孤立的時候、被誤解的角落……,直到孤單一個人,脆弱無助地躺在手術房冰冷的鐵床上,才確信這就是世界上最冷的地方,只能不斷嚷著:「我需要厚厚的毛毯,我需要牢牢地連腳底都捲起來。」
蓋上兩床毛毯,準備全身麻醉前,忽然又不放心地問:「上一次開刀,麻醉醫師交代我要告訴下一個醫師,我需要比正常的計算量更多一點點的麻醉劑。」
這些對話,可能成為醫護人員間的「八卦新聞」。陳建明醫師在手術前,居然好心情地問:「你喝很多酒嗎?」
我沒有回答,彷彿時間靜止。
需要回答問題時,陳醫師大聲叫醒我:「嘿,你意識清楚嗎?」
「清楚。」一回答,才發現手術已然結束。護士在我手上塞了個透明的小瓶子,瓶子裡是從我耳朵裡抓出來的「蟲」,不是甲蟲,也不是蟑螂,頭又圓又大,腳又細又長,有翅膀,比一般常見的蜜蜂更大隻,長得很像「蜜蜂」+「蚊子」+「蒼蠅」的綜合體,而其實又說不出是什麼。
「這隻蟲會腐爛嗎?」在恢復室裡慢慢甦醒的我,第一件關心的事讓護士們很驚奇。有護士回答:「當然會。」
「有什麼辦法可以永久保存下來呢?」我想起生命這樣脆弱,剛好可以藉著這隻蟲,和我的孩子們分享,如何建立一道保護自己的「安全牆」,尤其在這新流感讓我們驚慌害怕的時候。護士接過我手上的瓶子,好心地告訴我:「我去泡福馬林。」
躺在恢復室裡,意識清楚。感覺上,全身麻醉沒留下什麼太糟糕的後遺症,決定親自上課。
教書二十幾年來,我一堂課都不曾請過假。這個美好而難得的記錄,在做得到的範圍裡,我不願意輕易破壞。這隻蟲,和這個突來的災難,就這樣成為永恆,我開始想著,天外飛蟲,這是週三班開學的驚喜。
生命教育,本來就是靠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生命瞬間做教學素材,必須在深切的整理後,捏塑出孩子們的集體記憶,我們可以共同學習。
走出恢復室,看到廠長,和她分享這個小小的「蟲蟲瓶」。
她也有禮物送我。從我推進手術室後,她沿著心電圖室、X光室、注射室、洗手間……,一路找下去,像名偵探柯南,而且真的找到我心愛的活動小口袋。小口袋裡緊急備用的一千元不見了,但是,想到有朋友願意這樣為我去找回這個俏麗頑皮的活動小口袋,更值得千百倍珍惜。
7.如將不盡
這應該算是「痛痛日」吧?廠長搖搖頭說:「不是,這是你的壞運日。」
她開始解釋,一般人有蟲飛進耳朵,迎著光就輕鬆解決,我卻得大費周章;照個簡單的X光,也在善意建議下,排了老半天沒有用的批價;當我在手術室時,她代替我去批價、繳費,不但號碼牌排得很長,還在輪到前兩人時,列印機故障,花了好多時間排除機器問題,到了前一個人,居然又因為上一次看診沒繳費,雙方各執一詞,陷入天長地久的爭執;更扯的是,離開醫院時,我們幾乎把整台車、所有的口袋都翻變了,也找不到停車卡。我哈哈大笑,指著廠長說:「No,No,No,這不是我的壞運日,是你的壞運日。」
「怎麼可能?」廠長胸有成竹:「這一切災難,都繞著你發生,所以,確定是你的壞運日。」
好吧!算廠長贏了。
近兩點,決定趕回創作坊上兩點半的課。來不及回家換衣服,排汗褲上的污漬和血跡,重現飛蟲突來的慌惑,足以讓孩子明白,愛護我們的身體,是為自己負責的最基本工作。廠長說:「就這樣吧!這就是最真實的生命教育啊!」
一踏進創作坊,老師們全部圍著我吁嘆:「原來騎單車是這麼危險的運動。」
「這個嘛!」廠長雖然不喜歡騎單車,還是中肯地跳出來主持公道:「原則上,要讓一隻這麼大的蟲,瞬間鑽進耳朵,就像高爾夫球場上的一桿進洞,只能說神乎其技,不太可能經常發生。」
還沒做聽力檢查以前,不知道耳朵受傷後的預後情況如何,只能「未雨綢繆」,特別向平常也擔心聽力不好的秀芝老師提議:「萬一我真的耳膜受損,我們可以一起去挑選助聽器。現在的助聽器都做得很漂亮,還可以打折。」
秀芝老師不覺得好笑,只細心替這隻可憐的右耳,點了種名叫「速復滴劑」的消炎藥。以為這樣就可以「迅速復原」,誰知道在上課中,不斷有血,從右耳緩緩流下。
只能反覆擦拭,惶惶然不知所以。廠長眈慮著,是不是該在明天提早回診?
根據書瑋老師猜測,這種藥就是要把被蟲抓傷的耳內血,全都引出來。果然,回診時深入詢問,速復滴劑在消炎之外,確實有引血藥效,一下子覺得很驕傲,每一個老師們的聰明才智,都是創作坊的財產。
這隻「神乎其技」的蟲,就在上作文課時,輾轉在各個教室「巡迴展出」。
低幼的孩子們,對這麼大一隻蟲如何穿進耳朵?百般好奇猜測,驚嘆聲無從阻攔地四下竄起:「好大隻的蟲唷!」、「這什麼蟲?」、「是蜜蜂吧?」……
高年級的孩子們,對蟲的飛速和腳踏車速的相乘力道,有一點點約略的捕捉和理解,反覆只是追問我:「這麼大一隻蟲,究竟是如何從耳朵裡拿出來?」
全身麻醉的我,形同昏迷,對於這些「好學寶寶」,真是愛莫能助。
8.神出古異
「你每一年都跌倒。」回到家,憂慮的阿秀搖搖頭慨嘆,我自己也覺得麻煩。
膝蓋去年跌倒後,不能蹲下。在檢驗所照X光時,檢驗師剛好畢業於復健系,建議我熱敷,經過大半年日日熱敷一、兩小時,好不容易才改善,今年又像接力賽似地,再跌一次。
在貴妃床上,鋪了個柔軟美麗的睡墊,細緻如童話精靈般的「專用區」,一如在進行隆重的「擦藥典禮」。膝蓋的刺痛,愈演愈烈,傷口很深,不但出水,隱隱化膿。最要命的是,怕沾溼了水又感染,不能洗澡,只能擦澡,耳朵的疼痛解除後,膝蓋的疼在加倍索利,竟覺得連蓋上薄薄的被子都重逾千鈞。
到了夜裡,回家後麻醉過的手臂痠,得靠熱敷鎮止。
右耳持續流血。陳醫師說,週五要做聽力檢測,這樣才能確定,究竟耳膜有沒有受損?雖然忐忑不安,值得慶幸的是,深夜時我遮住左耳,只剩下受傷的右耳,仍然清楚聽見,有蟲鳴狗吠,這世間的千百種聲音,還在舞動繁華。
在家休息兩天。廠長還特地準備了「豬腳麵線」驅趕「壞運」。
家人們的電話慰問,看不到慘狀,只聽到我精心整理過的「看診笑話」。每個打電話來的親朋好友,深切感受到,發生在我身上的每一件事,怎麼都這樣離奇有趣?
一個人的時候,對自己所經歷過的每一天、每一件事,我也驚嘆不已。真的耶!怎麼發生在我身上的這些事,回想起來,都這樣離奇,並且又這樣有趣!
和廠長提起我這個「神奇發現」,廠長居然一點也不驚奇,只是冷靜地說:「那是因為你喜歡有趣,在你身上發生的災難,也會被你解讀得很有趣!一般人只會說,我怎麼這麼倒楣?」
咦?真的是這樣嗎?如果真的是這樣,我慶幸,我可以是這樣的自己。
因為,姪女兒已經在預約,家族大聚會時,記得要分享這件「蟲蟲危機」;打電話來慰問的三姐,已聽過「實況轉播」,還再三囑咐:「回來要講給你三姊夫聽唷!」
週五這天回診,套一句廣告用語,真可說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近十點,才上車,竟發現排檔桿被鎖死,動都不動,儀表板上冷冷的紅色警號「EPC」,煞車系統故障了!不得不兵分兩路,廠長負責修車,我自己叫了計程車,等啊等地,超過十五分鐘了,再撥一次電話,司機還是說:「快到了,快到了!」
足足比預約時間晚了半個多鐘頭才趕到醫院,又得搶著和時間賽跑,趕到「健診中心」做聽力測驗,拎著報告等醫生分析。
正常。聽到「正常」兩個字,鬆了一口氣,像批改著亂七八糟的作文,終於看到最後的句點。
到了下午,廠長終於開著恢復健康的愛車「小寶貝」回來。
一翻月曆,才發現這是農曆七月三十,關鬼門。好想站在高高、高高的流光走廊上,送走這些奇奇怪怪的「祟客」,並且插起腰大聲地問:「喂,到底是誰搞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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