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隨著各種蛛絲馬跡不斷累積,連我自己都常常懷疑,出生時,我的運動神經,可能沒有配備完全。
朋友的說法比較「玄異」,總認為我的身上帶著「魔咒」,不是「跌倒」、「撞到」,要不然就是「跌倒+撞到」。
所以,除了散步,偶而山路健走,其他時間我其實都不太運動。
1.鐵馬迎風
去年八月二十二日,創作坊暑期班最疲累的尾聲,朋友們都說我需要更多運動,一起為我挑了部「小黃」,還附上單車雜誌,證明這是一部足以登上雜誌,超眩又時髦的「淑女都會車」,熱情地等我下班時「驚喜試車」。
雖然連上了一天課,身體很累,「心」裡永遠多出很多空隙,用來承情與感恩。
深夜十點,騎著腳踏車,沿著稻田路,繞完籃球場再轉回來,在一雙又一雙充滿「喜歡嗎?」的熱烈眼神裡,禮貌地表示謝意。
此後將近一年,「小黃」出遊的日子,算起來不到五次。
直到2009年八月底,新流感大流行即將形成恐慌。
長期騎單車的朋友,好意為我送來實驗室用的蒸餾水,殷殷教囑如何調製酒精比例,並且再三、再四強調,一定要多運動,多運動,是提高免疫力的最有效防護!
好,多運動!聯想起「派遣女王」元氣淋漓的熱情和效率,於是,「小黃」上場。
單車上路以後,一天都沒有停下。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先翻讀司空圖《詩品》,讓腦子裡多出一點點詩的瑩光;繼而整備「單車裝束」,六點前趁著太陽微微時即出發。
沿著平鎮市「鐵馬迎風」單車步道,腦子裡反芻著司空圖的詩句。迴盪在詩裡糾纏著生活、感情和人生的大自然圖繪,彷彿活了過來,風一吹,浮起「大風捲水」;鳥初照眼,想見「幽鳥相送」;陽光慢慢甦醒,濡染著「日往煙蘿」的甜美與惆悵……。
日日背一首詩,車程從四十分鐘、一個小時,慢慢拉長到一個多小時。七點多一點點,回到家,空氣仍然清冷馨芬。真實的水色風雲,和消歇在時空中的情感密度緩緩交盪,覺得每一天的開始,都這樣健康而美麗。
第一天,發現腳踩得好痠,原來車胎沒氣。
一直依賴別人保養車子,決心成為一個「單車達人」。第一次擦車,第一次打氣、量胎壓,第一次戴車帽……;直筒的排汗褲腳老是擦過車鏈,配加和車身相襯的鮮黃褲腳小束帶;計畫長征埔心「丹堤咖啡屋」吃早餐,加裝號碼鎖。
把「教師的健康」當作創作坊財產的廠長,堅持要我承諾,絕對不可以跨越交通繁忙的縱貫路,絕對不可以騎單車到「丹堤」吃早餐。有人關心,無論聲氣好聽或難聽,總是一種牽掛,我一向「承情」,當然一口答應,何況,我一直信守「單車三不原則」:不錯車,不過馬路,不上下坡,只要一遇到對向來車、馬路、坡路,一律跳下車「牽車練臂力」,也算一種特殊體能訓練。
沒想到,長期的訓練讓人壯大。隨著單車探路,從新光路、鎮南橋、中庸路重劃區、三星路石門大圳、平鎮綠廊、茶葉改良所……,我的單車冒險,車程越來越遠,世界越來越大,終於在新學期開學的週三,忍不住停在固定吃早餐、讀《讀者文摘》的「丹堤咖啡屋」前,第一次,把簡單的單車時光,悠長地揮霍到近八點。
回頭一想,那真是一段脫走日常的「出軌」。叛逆的軌外,很少人不必付出代價。
2.蟲飛薨薨
回程時,陽光變強了,我稍稍加速,就在僻靜無人的產業道路上,忽然,有蟲,猛穿進右耳。突來的錐心疼痛一催迫,眼淚擠了出來,痛到握不住車把手,車往前衝,我飛起,仆跌,膝蓋滑行過粗糙地面,拉出血漬,耳朵裡,根本不知道是什麼的蟲,揮翼振翅的嗡嗡聲,如轟天震雷。
對向的單車騎士停下車,好心地檢視我的耳朵說:「什麼都看不到,只是,耳朵流血了!」
「有東西飛進去了,好痛!」我真的忍都忍不住地大哭:「我好痛!」
騎士建議我對著陽光,讓蟲向著光飛出來,誰知道,耳朵裡的微微掙扎,立刻又造成驚天動地的疼痛,我抓緊耳朵,不顧一切動用所有「心靈感應力」,淒切向耳朵裡的天外訪客呼喊:「不要動,不要再動啦!」
蟲在耳朵裡亂抓,血一直流,騎士說:「你得趕快打119,準備急診!」
痛讓我慌慌亂,快到家了,我一邊亂叫著紓解痛楚、一邊衝回家,腦子裡脫序亂想,會不會是因為我沒有遵守諾言偷跑到丹堤的懲罰?是不是剛好就因為這多出來的早餐四十分鐘,才注定和這隻蟲相遇?
一到家,阿秀很緊張,很快做了結論:「不要再騎腳踏車了。」
急急叫廠長來,中壢的耳鼻喉科診所開得晚,趕到埔心,有一家八點就看診的耳鼻喉科。簡單看過診,醫生胸有成竹地說:「蟲應該被血淹死了,沒有氧氣。夾出來就好。」
沒想到,四十幾分鐘內,醫生用夾的、用挖的、用切的、用吸的,試盡各種工具,仍然夾不出來,只能反覆解釋:「蟲是圓的,有硬殼,很難施力。」
「應該是小甲蟲一類的吧?」醫生一邊猜測,一邊徒勞無效地奮鬥。我只能尖叫、痛哭,幾乎休克。一張又一張衛生紙,遮住眼淚、鼻涕;小小的耳朵,只覺得血不斷地流啊流地,居然也沾滿兩張衛生紙。
看診椅沒得靠,完全沒有施力點,我又累又痛又恐懼,醫生反覆只是說:「你要忍耐!沒有人像你那麼怕痛!」、「不要動!這樣動來動去,怎麼夾得出來?」
到最後,護士越罵越動氣:「你要深呼吸,不要動。」
耳朵裡耶!怎麼忍耐啊?再不停下,我想我真的快昏過去了。
總算,醫生自己說,需要麻醉。診所沒有麻醉設備,填「轉診單」讓我去醫院。一時,像得到自由的小鳥兒,從垂死邊緣大口地吸了一口氣,經過四十幾分鐘的折磨,雖然還是痛,但可以感覺自己,終於又倖存下來了。
意識開始接到現實,這天是九月十六日,週三班開課,心中非常憾恨,根據創作坊「事件,感覺,見解」法則,這個混亂的蟲蟲事件,感覺上完全失控,見解是,我必須下定決心,以後有課的上午,絕對不出門,務必做到「零異動,零事故,零風險」。
打電話通知秀芝老師,請她先備課。下午兩點半,創作坊「字音字形寫作班」開課,不知道我的情況究竟如何發展,備用方案要先準備。
也許因為真的痛徹心肺,我不知道自己哭得這樣心碎。秀芝一接到,只覺得從來沒有的心慌,但是,還是要面對問題,認真解決。她打電話到新竹教室,向負責統整教學逐字稿的淑君老師,索取開學用稿。
一會兒,接到乾兒子小淳電話:「媽咪,你怎麼了?」
天哪!消息傳得比風還要快。小淳是新竹教室書瑋老師的弟弟,一時,連新竹教室也捲進不知所以然的「危機暴風圈」。
3.若不堪憂
到「壢新醫院」,週三沒有耳鼻喉科;他們建議我轉急診,急診部門處處都是呻吟的疼痛和無望的等待,看起來很可怕。
轉往「天晟醫院」,謝天謝地,週三有耳鼻喉科。可是,在掛號處抽號碼牌,居然還要等二十九個人。實在到了痛的邊緣,我必須立刻看診,問服務處有沒有任何自費或急診看診處,也許是淚痕,也許是眼色,也許是神情……,總而言之,立刻有一個白髮志工爺爺,領著我上二樓,等了九個人就掛好號。淚眼模糊地謝謝志工爺爺,看他轉身離去,只覺得那背影像天使。不知情的掛號處先生,還一直催我:「先幫他填基本資料。」
這……,我現在的表情,應該毫無「日行一善,幫助老人」的氣力的吧?
要看診的人是我耶!
在耳鼻喉科診間,毫無心思坐下,只能貼在門邊等候,遠遠地,看見兩個熟悉的人影,忍不住問:「廠長,幫我看一下,前面那兩個人,是不是我大嫂和憶慈?不會是痛覺出現幻影吧?」
世界這麼大,一直計畫低調走過這場「蟲蟲危機」的我,居然在同一家醫院同一診同一個醫生同一個時段,遇見大嫂和姪女兒。
這也太誇張了吧?大嫂說,什麼事情發生在我身上,都會變得很誇張。
如花似玉的姪女兒,常暈眩,不斷被大家指責,太懶惰啦!都不運動,就算醫生診斷出她內耳不平衡,我們還要追問一句:「內耳不平衡,和運動有沒有關係?」
我一邊耳朵痛,一邊忍不住同情憶慈,揹了好長一段時間的「不運動黑鍋」。廠長常常說,我們的開會,總是東岔西岔,坐在候診室,因為時間漫長,更容易岔個沒完沒了,忽然又想起,得掛個電話給秀芝,說明在醫院現況,並且關心她的代課準備,想到小豔昨天邀我共享咖啡,還吩咐她:「告訴小豔,中午我不能過去喝咖啡了。」
「死囝仔,耳朵這麼嚴重了,還有心情喝咖啡?」大嫂在旁邊吼,我覺得很無辜。實在搞不清楚,問題出在哪裡?只能實話實說:「我就是不喝咖啡呀!」
沒想到,回到創作坊時,秀芝居然也說:「聽到老師發生問題,還擔心上課,本來我也很想哭,聽到咖啡又很錯愕!這又怎樣了?搞笑片嗎?」
哎呀!想要被人了解,果然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4.素處以默
幸好,生理的了解,有一定的規則。陳醫師只看了五秒鐘,立刻做了結論,噴止痛劑,準備進手術房。
為了轉移我的焦慮,看得出來,陳建明醫師把「冷笑話」當作工作重心,很敬業。只是,這些認真耍冷的用心,處處結冰,並沒有讓病人好受一點。像「這隻蟲很可憐。」(OS:我才可憐ㄌㄟ!);「很大隻啦!應該是蟑螂。」(OS:髒話,不方便面世);「好運啦!去買樂透。」(OS:對啦!差不多就是高爾夫球場上的「一桿進洞」);「幸好很早吃早餐,要不然下午才可以進手術房。」(OS:進手術房還「幸好」?)……
做完心電圖,還得照X光。兩個走在我身後的護士,好意提醒我:「照X光前得先批價。」
不可能吧?如果得先批價,門診護士不可能不提醒我。要回去問護士時,大嫂鄭重保證:「沒錯,憶慈前天照X光也是先批價。」
好吧!就先批價吧!確定要麻醉拿出蟲子,耳朵沒那麼痛後,兩個滑傷後爛糊糊的膝蓋,忽然痛了起來。忍著膝痛,天長地久地等了近四十分鐘,終於輪到我時,批價處迎面丟出這麼一句震撼彈:「沒有批價單,批什麼價?」
我撿起批價處丟出來的X光通知單,一邊跛著痛腳,一邊在心裡碎碎念,照X光前得先批價啊!那兩個護士,我的大嫂,都可以作證。
X光室工作人員叫我換衣服,準備照胸腔。我又震撼不已,顫顫危危問:「你知道,我要動手術的部位是耳朵吧?」
「什麼?」他一驚嚇,忍不住又拿起單子研究半天,最後才下定決心:「沒錯!醫生確實是指定胸腔。」
就在我們兩個都半驚半疑中,瞬間完成胸腔X光片。我在猜,這張珍貴的片子,可能跟麻醉有關吧?
回到耳鼻喉科診間,護士露出一副抓到「喜歡逛醫院的嫌疑犯」的樣子,跳腳斥責:「不是叫你照完X光趕快回來,還要打針耶!」
近中午了,時間壓力開始迫近。她把批價單交給廠長,叫她先去批價、繳費,領著我往注射室走,我拉住護士:「看,我的膝蓋,越來越痛了,我真的需要擦藥!」
「那在另一個樓層。」(OS:應該是外科吧?)她把廠長手上的批價單拿回來,重新開立批價單。就在注射室前,她和護士打聲招呼,說明必須先帶我下樓上藥,護士看了看我的膝蓋,還是說:「先打點滴吧!如果不嫌棄,這種表皮傷,我幫你上藥。」
注射室這位溫柔可愛的護士,叫做「雅心」,製造成份是「愛心」,輸出成份是「溫言軟語」。上碘酒時她說:「好可憐唷!表層傷最痛了。」;打血管針時,她說:「要忍耐唷!最痛就是這時候了。」;躺在病床上無所事事,她也表示同情:「你好慘唷!真可憐。」
在她的「同情」和「同理」中,什麼「蟲很可憐」啦!「很大隻,應該是蟑螂。」這些無厘頭冷笑話,跟著也溫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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