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歲末,其實還有二十天,但是在創作坊,流光如水,在每一個時間縫隙,我還是常常生起「一年容易又過」的驚悚感。
從1990年成立創作坊以來,創作坊的歷史,好像成為我的日記。
讀書會、營隊、評審、演講、作文教學……,有好長一段時間,其他的瑣細往昔,我都差不多忘記了,以為這就是我的全部。
1.天亮了
這學期讀司空圖的《詩品》選,因為記憶力超強的書瑋一提醒,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年輕時和滿心眷戀的那人相對,日記裡總喜歡用「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來銘印,今生這樣相遇,不知道經歷幾生幾世的祈願與等待。
1990年創作坊初成立的筆記本,我用「飲之太和」,期勉出入創作坊的每一個人,和天地日月共起伏。
中原國小初創立,鄧校長計畫為圖書館前出出入入的孩子們,勒石提醒,生命的學習永無止盡,我為這個學校的孩子們,選擇了「與古為新」,期望這些孩子,都能檢視自己的生命經驗,隨時加入更多深刻的觀察、累積,以及如魔法般的沈澱與更新。
2008年整編《不要說再見》出版前,我幾乎不做思考地,從記憶底層浮起從「若不堪憂」、「楊柳樓台」、「漏雨蒼苔」到「著手成春」的人生境界做小說篇目。
這些生活中的浮塵碎沫,靜靜流遠。
我真的很謝謝,書瑋讓我看見,曾經,歲月在我的舊時來路,鋪設了這樣美麗的蒼蒼翠薇。
因為,我好像慢慢遺忘了,原來的我,這樣美麗而溫軟。我想起二十歲時,第一方鄭重刻下的印章:「喜日長」。
真喜歡每天陽光醒來,我跟著溫酥金陽微笑開展的每一天。那時候,每一個日子都活得這麼有勁。
記得,篆刻課上,還有一個外國人聽過我的解釋後,也跟著刻了一方印,意思差不多,字比較好寫,印文是:「天亮了」。
「天」的筆畫比較少,佔的位置也小;「亮」對外國人來說,真的太難了,幾乎佔去整個印面的3/4;刻到「了」這個字,印面沒位置了,像小朋友一樣寫阿拉伯數字「3」一樣,潦草地塞在印面角落。
老師說,同學們的第一方印,「天亮了」刻得最好。沒有自我要求的壓力,也沒有刻意求工的心機,大大小小錯錯落落,跌宕而自然,充滿的生命的渴望和力量。
這方印,曾經在我腦海裡留下好深刻的印象。我不知道,我怎麼會在生命行旅中遺忘了。
2.放手,以及牽戀……
整整五年,我幾乎想不起來,這樣美麗的煙霧往昔,曾經是我。
創作坊一成立,我坐在小圓桌為學生、為家長、為每一個出出入入的人講繪本,期盼建構一面會黏人、會造夢、會發出生命光亮的書牆。
為了這個發光發亮的夢想,我以為自己可以打造天堂,奔波於台灣南北,評審、演講、寫書、提供作文師資培訓……,把所有的收入都丟進創作坊,養人,養教室,想要領著大家,到達一個最美、最好的遠方。
每一年,我訓練老師,深入研習,沿著文學的河,從遙遠的詩經、楚辭、詩、詞、曲到書、印、畫;到台北為老師們接洽談報紙和雜誌專欄;為老師們接演講,追討出版社沒有付清的鐘點費;打點每一個老師的形象,提升團隊對生命價值的追尋和確定。
人們都說,才藝教室哪有「安定」?沒有家長,就沒有活下去的機會,報名不佳,景氣不好,總是先苛扣教師收入。
我不喜歡這樣。只要約定時間,即使沒有學生,我仍然付鐘點費。
我想要有一群夥伴,安定,幸福,和我一起,打造一個影響更大、快樂更多、價值更深遠的創作坊殿堂。
為了這一種幸福執著,我總是覺得,什麼都可以做。
因為我相信,只要別人看見我的真心,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事,什麼都可以越來越美好。
很多年前,有很多人都在不同情境裡,這樣對我說:「秋芳,我很珍惜,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有一種不斷向上提升的力量。」
我告訴團隊每一個夥伴,用全心的愛,去陪伴創作坊的孩子。
至於其他,所有的疏失漏洞,我都願意修補。因為,我總是天真又樂觀的相信,以後,都會更好。
我做了一年又一年,慢慢地,我變成這樣。
開會,無止盡處理同樣的問題,不斷提醒一次又一次教學上理所當然的關切;每一次任何人的任何衝突,我站在其間,總是盼著,以後會更好,大家多想一點別人的好。教室裡沒有擦的板書,在所有人下課後,我親自清理;冷氣總是關不掉,我還得為每一個老師找出原因;各種電源沒關時,我得一間教室又一間教室檢查;無數次在教師休息室關電腦……。
無數次,在週六一早,不到八點,學生還沒進來以前,認真清冰箱、收檯子,刷流理台。因為,我喜歡清潔阿姨,希望當她進門時,不要髒亂成一團。
當我們要求學生「說好話,負責任,團體感」的同時,我總是希望我們這些大人,也可以「負責任」,隨手收拾,讓清潔阿姨看不到太過表面的草率,這是我們對她所能表示的尊重,也感謝她,用更真摯的心意,打理整個教室深層的清理。
變成這樣囉唆瑣碎的自己,我喜歡嗎?
有時候,我真的有點迷惑。
幸福這樣貪心,像無邊涯的黑洞,要求這麼多無止盡的需索;同時,也這樣脆弱,必須戰戰兢兢呵護,如果沒有很多人一起投入「打造幸福工程」,不小心,幸福就會跌碎。
五年後,我終於妥協。我對清潔阿姨說:「不好意思,以後廚房請你多費心了。」
在和清潔阿姨說這段話的同時,對於很多夢想和未來的堅持,我也慢慢放手,好像有一條線,在我手中鬆開。
遠遠飄去的風箏上,繫著千百般關於我對愛、信任,以及幸福種種的迷信和牽戀……
3.幸勿相忘
然後,我終於遇見這學期最美麗的轉折。
每一年上學期,創作坊的作文教學素材都是韻文。我喜歡讓孩子們在成長歷程裡,學會領略詩的溫厚和美麗。
入秋後,創作坊孩子們最特別的集體記憶是,大家要一起寫詩。
我們讀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這是唐詩藝術高度發展在理論上的反映,也是當時詩歌純藝術論的集大成著作。
宋朝嚴羽用《滄浪詩話》、清朝王士禎用《漁洋詩話》,共同繼承司空圖的品詩精神,深入闡釋、發揮關於詩討論的各種可能。
到了清代,聚焦在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形式之美的詩論家越來越多,模仿之作也越來越開展出多面的情味。有袁枚《續詩品》、顧翰《補詩品》、馬榮祖《文頌》、許奉恩的《文品》、魏謙昇《二十四賦品》和郭麐的《詞品》等,對後世批評和創作產生不少影響。
一想到創作坊的孩子們,也要跳進這條文學的河,無論是續詩品或補詩品,都有無限可能,我就覺得很開心。
這五年來,創作坊上過《詩經選》、《詩選》、《詞選》、《曲選》,以及這學期的《司空圖詩品選》,這所有的素材都是我最喜歡的文學材料,也是我們精心捧在掌心裡,渴望送給孩子們的「世界上最精緻的文明財產」。
這些日子,帶著孩子們演詩品、刻一方小印,以及仿詩品創作。
所有年輕時的翻騰與美麗,才在心裡偷偷浮起,原來,從年輕到現在,《詩品》深入我的生活和感情之深、之遠,恐怕遠超過我的察覺和想像。
這段時間,在上課間湧現的所有美感和情意,這樣遙遠又這樣親密,這樣迷離又這樣深切……,我才發現,很可能,這是創作坊從1990年成立到現在,我上起課來,最開心,同時也最華美的時候。
為了長遠享有這種「雅趣」,帶著孩子們寫詩品。
現代孩子生活的倉促而重複,期待孩子們在最短的時間裡,融進這樣特殊的寫作型式,我為孩子們確立幾個最簡單又最有效寫詩原則:
1.決定品類:既然是「品」,得真的品出世界、品出人事、品出文字精粹。
2.觀察人間:所有抽象的感懷,都要透過具體的人事物來展現。
3.取材刪修:再好的想法,沒有注意字數結構,沒有押韻,就不能叫做詩。
4.寄寓感慨:一但詩的型式確立了,最後決定一首詩的高下,就是境界寄託。
創作坊有一個聰明的孩子,叫做吳念錚,他說:「老師,這些原則,就是一首詩品的材料。」
真的耶!為了讓念錚這個美麗的發想,可以萌芽、延續,我為孩子們,也為所有喜歡詩、願意為詩停留的每一個人,把「詩品創作簡則」確實熔鑄成一首詩,祝福所有享受詩的人,也能寫詩愉快。
☆☆ 雅趣----詩品創作簡則 ☆☆
洞察人事,決定品類。觀察世間,入景物迴。
取材增刪,要義精微。四字一句,有韻最美。
詩為心聲,意興湍飛。寄寓感慨,有守有為。
很久沒有寫詩的我,在睡夢中,隱隱浮起這首詩,醒來,立刻記下。
我想起很久以前買的雞血石。
小小的一滴鮮紅的血,可能是我最昂貴的印石,所以,我為這方最愛、最愛的小印,選了「幸勿相忘」的印文,印記所有生命中我在意的種種。
也許就是因為太在意,印刻不好。我幾乎一完成,連我的自用印譜都來不及蓋上就磨去。磨去之後,一直打算重刻。沒想到二十幾年過去,印面仍然一片空白。
這幾年,手變拙了,老花也變嚴重,可能這方雞血,要一直空白下去了。
我找出剛學印時,笨笨的另一方印。
幸勿相忘。
雖然是很喜歡的四個字,可是,石材很差,可能就是單價五十元那種學生美勞課用石;字刻得更差,當時留下,大概是為了提醒自己,原來,自己是從這麼拙稚的起點,開始學步搖搖。
不過,現在看起來,石材有多差、字有多醜都沒有關係。因為,幸勿相忘,那是深藏在我身體裡,千百世、千百年、千百般,對於愛、對於信任,以及對於幸福的迷信和牽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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