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又」離家出走了。
從四歲多一點點開始，帶他到公園，第一次接觸到沙坑，他居然趁我不注意時，整個人沈進沙池，去他自己的「沙之國」探險。害得我到處慌慌亂找，連附近幾個爸爸、媽媽也跟著我緊張起來。
直到他嗆了一鼻子沙，痛苦得不得了，為了大口呼吸，才自顧自又站起來，一點都感覺不到，我們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經歷過何等狂烈的驚心動魄！
那時，有個看起來很有學問的教授爸爸，在找到孩子時特意告訴我，這樣稚齡的孩子，要把自己完全隱入沙池裡，除了驚人的「夢想力」和「意志力」之外，還要有我們難以想像的「執行力」，最後，他有點擔心地看著我：「想想看，你有足夠的力氣和技巧，把自己埋進沙池裡，讓別人發現不到嗎？這件事，連大人都很難做得到。」
我開始覺得這孩子有點古怪，怕他像到他爸爸。
他爸爸是我年輕時的畫畫老師。
我一直喜歡顏色、喜歡聲音，喜歡一切美麗的「非現實存在」。家裡經濟不好，一直到上大學後不斷打工存錢，才找到機會學畫。
畫畫老師很年輕，上課完全沒有計畫，不只讓我們嘗試顏色，興致一到，捏塑、刻印、素材試驗，隨手隨處都是新奇，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用來讀詩集、讀印譜、讀畫冊。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畫畫老師連國中都沒有畢業。
十幾歲就離家出走，在台北闖盪，胡亂打工、隨意填飽肚子，常常徘徊在藝術展場，專注研究著他喜歡的創作。他那麼小，又那麼癡狂，當然很容易引起現場創作者的注意，因為倔強、瘋狂，加上一點點才氣，幾個有名的畫家、印人、學者，勸不動他回家，大家就輪流把他帶在身邊，像古代學徒一樣，一點一滴，從生活細節為他灌注了難以複製的生命態度與人文風華。
這樣癡纏狂熱的一個人，當然有條件成為難以抗拒的情人，我幾乎是在第一眼就無可挽回地愛上他，大學一畢業，不顧家人對他家世、學歷、職業……的總總疑慮，只想和他在一起。
幾十年來，我對他的戀慕，始終沒有褪色。
這些年來，社會上再也沒有想上「沒有計畫的美學課程」這種學生了，上美術課，多半是為了考美術班，他的「私塾」，幾次都因為沒人報名而草草收場。
他的作品，也賣不好。我接手賺錢養家的現實雜務，讓他專心創作，無怨無悔地守在他身邊，陪伴他、照顧他。可是，這樣瘋狂而不安定的人生，一次就夠了，我不希望我的兒子也變成這樣。
希望兒子有一條輕鬆的路可以走，不是全天下媽媽唯一的願望嗎？
看著兒子讀書這麼輕鬆，PR值穩定維持在99，考得上任何學校的數理資優班，將來讀好學校，選擇任何一種可以輕鬆養家的專業，無論是醫生、律師、會計師……，什麼都好，要不然，他喜歡藝術，當建築師也不錯，反正還可以繼續畫圖。
「建築圖也不錯啊！看起來環境美又氣氛佳。」每次我這樣說，兒子就翻白眼，沒好氣地「哼」一聲冷冷回嘴：「什麼叫做輕鬆的路？我告訴你，自己最喜歡的路，走起來最輕鬆啦！」
他爸爸不會站在我這邊，也說兒子兩句，總是在旁邊傻笑。
我看著眼前最親密的這個人，還是才情橫溢，只是加上一點點皺紋，一點點歲月橫添後無可奈何的妥協，這樣倒好，使得他年輕時的倔強瘋狂，轉化成難以盡說的溫潤纏綿。
哎！我就是愛著他這些不切實際，真不忍心告訴兒子真相，他老爸一輩子都走自己最喜歡的路，我怎麼覺得，我們過得一點都不輕鬆呢？
不是這樣嗎？
這些年的苦日子，確實很不輕鬆呢！
很不輕鬆。真的，不輕鬆。真的不輕鬆嗎？真的，是這樣嗎？看看兒子的臉，再看他爸爸。
我想起每一個夜裡，我們很少看電視，總是一起分享每一天發生的故事、音樂，以及我們喜歡的每一本書。
我想起在任何一個藝術展場上，我們三個人各有執著的辯論。
我想起兒子出生時，我們養在院子角落的烏龜，牠的年紀，剛好和兒子一樣大，準備陪兒子一起老。我們常常說，當兒子的兒子的兒子們都長大以後，如果烏龜百年，還要在牠的龜殼上，刻記我們的「甲骨文家族紀事」，給孫子的孫子的孫子們去研究……
我想起這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忽然，心裡流過一道溫溫甜甜的暖流。
這些年的日子，說苦，其實不苦；說不輕鬆，確實也有很多輕鬆的美好時刻。
這時，我真的覺得一切都搞混了，到底，什麼才叫做「輕鬆的路」呢？
兒子就在我這樣堅持又迷惑的反覆中，不斷地離家出走。
時間或長或短，最短三十分鐘，最長三十幾天。
幼稚園時，他離家出走到公園、賣場、美術館；小學時，他進化到懂得打包行李，離家出走到外婆家、老師家、同學家；隨著年紀越來越大，經驗越來越多，膽子也練得越來越猛，他存錢、打包行李、添購簡易型組合傢私，並且結合工作、學習和生活，長遠規劃，擺地攤、寫程式、架設販售網頁……。
兒子這次離家出走，我倒不急了。
他遇到一個音樂狂人，兩個人一起在部落格當「公務員」，相約每天Po一篇創作。所以，我可以透過每天一篇的「實況報導」，無論是詩、畫、歌詞、內心獨白、安全帽塗鴉、T-shirt標售、骷髏頭裝置展……，全面而開放地直走進兒子的內心世界。
他們合租在窄窄暗暗的地下室，四壁全漆成黑色，說這是「和黑暗繆斯交易」的必要儀式。
這我就不懂了。繆斯，不應該是彩虹般亮彩的藝術女神嗎？現代孩子們杜撰出這些古古怪怪的奇幻異世界，反正啊，還不就是為了自己高興！
兒子這樣走下去，真的高興嗎？當我輾轉忐忑在兒子快不快樂、幸不幸福的憂慮裡，還是常常想起，是不是有一種可能，像他一直相信的，自己最喜歡的路，走起來最輕鬆？
我不知道。
像多年來我相信他爸爸，我現在必須學會，相信自己的兒子。
這個奇奇怪怪的兒子，翅膀還沒長硬，早就迫不及待地飛離我為他精心打造的「巢」。看著他這樣任性、瘋狂地想飛，我想起他爸爸，想起這世界不知道還有多少熱烈揮霍的深情烈焰，我必須強迫自己放手。
我只要求兒子，無論如何，一定要領到一張高中以上的畢業證書。
至於他會不會聽我的話呢？
我想過很多遍，還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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