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故事人形
創作坊的發展，一直以我原來想像不到的速率，在驚濤駭浪中一路向前滾去。
從1990年到2000年，我一個人，陪伴著創作坊上千個孩子，慢慢長大，直到每一個孩子都飛到天涯海角；而後，暫停下創作坊，到台東大學修習「兒童文學」碩士學位；直到2005年，創作坊轉了一個大彎，開始用一種「我所想像的美好」，進行團隊運作。
當教育部決定在2006年的基測大考中，加考作文後，2005年的台灣南北，每一個不同的單位，每一種針對不同目標對象設計出來的迥異課程，都在熱炒驟然興起的「作文師資培訓」風潮。
創作坊籌辦的「作文夢工廠」師訓班，就在這一長串的師訓風潮中，留下獨特的故事。首先，我們審查報名學員的「作品」，如果一個老師自己不創作，就不可能深刻了解，文字的力量，將把孩子帶到哪裡去？其次，我們要求附「自傳」，因為，作文教育就是人格教育，如果一個人缺少又高又遠的視野，就沒有機會帶領著他的孩子，到更美、更好的遠方去。
沒有人相信，這樣的師訓班開得成。當然，也遇到很多關心我，或者是準備看笑話的朋友，他們都認為，又不是什麼大企業，收費的師訓課程，要求審查「作品」和「自傳」，等同於癡人說夢。
幸好，我這一輩子，最癡迷的就是「夢」。在夢想之前，我有一種常人澆不熄的勇氣。
更重要的，我著迷於「故事」。讀小說、寫小說，幾乎就是生活的全部。談戀愛的時候，陪在我身邊的人，總以為我是個「故事人形」，常憂蹙著歡喜而又耽慮的眼，輕輕問：「你怎麼有這麼多故事？真懷疑是不是從你的耳朵裡投幣，就可以從嘴巴裡吐出一個故事來？」
記得，年輕時和希代出版社老闆朱寶龍一起吃飯，隨著在餐桌上不斷吐出來的故事，後來，我收到一張支票，以及一封美麗的信：「秋芳，很喜歡你講的故事，記得，把它寫出來！」
這是我生命中擁有的第一筆「鉅款」，除了支撐我到日本遊學一年多之外，也豐富了我不斷編織故事的熱情。在大學畢業後無業閒遊的短短一、兩年間，連續出版了極短篇《金針菜》；短篇小說《我的故事你愛聽嗎？》、《吻痕如刀》；中篇小說《蓮花》、《雪星星》、《小乖乖的茉莉茶》……。
直到現在，那交錯在文字裡的瘋狂、熾烈，仍如漩渦打轉，輕易可以把我捲進那些再也無從想像、無人參與的青春往昔。
故事人形，幾乎標示著我的歷史。
當然，最美麗、最癡纏，也最豐富難解的故事，就是這個「人間」。連才華洋溢的朱銘，雕塑了幾十年的「人間」系列，都只靠近了一點點、揭露了一點點，彷彿還有漫漫長途，值得千里跋涉。
人間故事，就是世界上最豐富又最深邃的閱讀。
常常提醒身邊的每一個人，我們在生命長途中所經歷的每一個角落，所交接過的每一個別人，他們會如何傳說我們的故事？
我們在生命的驛站，一站又一站起起落落之後，我們又將如何，敘說著自己的故事呢？
2.水晶宮殿
創作坊就這樣開展了一個又一個回首時仍然鮮豔華美的故事。
連續三屆，每一屆都在幾天內迅速額滿的「作文夢工廠」師訓，讓我們有機會，在每一屆師訓學員中，看見夢想的火焰。我們總是挑選一到三位儲訓老師，像一場辛苦經營的愛戀。老師們無酬見習一學期。創作坊也傾全力打造明星，為老師們印大圖輸出全開海報，掛在走廊的海報夾上做個人宣傳；每年一期報紙打造老師形象；爭取報章、雜誌發表專欄的機會；團隊集體演講、出書。
我們認真地相互靠近、相互學習，彼此澄清生命價值與未來的展望，並且在一次又一次的協調與平衡中，確認一場絕不動搖的文學契約，擠在一條窄窄的船，相互督促著，如何可以給我們的孩子更多更多可能。這一路走來，有歡喜，有眼淚，這是一般職場很難想像的「相依為命」過程，不斷「學習」，不斷「蛻變」，無止盡的備課、試教、演練、討論，再繼續備課、試教、演練、討論……。
憐惜著這些為了愛、為了希望、為了夢想……，不斷「違逆性情」在適應創作坊的「專任寶貝」們，創作坊耗盡所能，不顧一切地完成每一個老師的期望和需索，除了珍惜，還有更多難以盡說的小心翼翼，像打造水晶宮殿，美麗而易碎。
為了每一個美麗的夢想，我願意守護大家，學習、工作、玩樂，讓每一個老師、每一個孩子，在創作坊，擁抱自由，觸及無限。像傻傻的苦行僧，以為所有的問題，在「沒關係，我多做一點點」時，全部都可以解決。這樣過了五、六年，只剩下我，忘記了屬於自己的學習、工作和玩樂。
當依雯回顧起潛水時期對水國印象最深刻的這篇〈流淚真相〉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2342584。我在雷射近視後，專心「養眼」，一整個月厲行「三不主義」，不看書，不看電視，不看報紙，每天傻呼呼地坐對青山近20天，直到回診時醫生十分不滿：「你是在做手術，不是修行！」又為了「有益眼球恢復調節能力」，全力以赴地看30分鐘，休息5--10分鐘，她覺得好經典，那裡藏著一個很難想像的「可愛的秋芳老師」。
我真的很想念那個在「創作坊磨坊」裡，一點點一點點遁走了的「可愛的秋芳老師」。
有一天，創作坊沒有其他老師。廠長有事，交代我要替她「看好車子」。創作坊前，新完成的洗石子階梯，我和它「不太熟」，只要有任何機會，我都會開心地踩上踩下、跳上跳下，或者是坐下又站起，和它「培養感情」。坐在階梯前，專心看車時，廠長一回頭，意外地笑瞇了眼睛：「怎麼這麼可愛？坐得離車子這麼近！」
很久以前，脫走日常，就是我的日常生活。
很久以前的我，應該很難想像，兩千多個日子運作下來，我成為唯一在創作坊檢查連絡簿、錯字、升級、電燈、冷氣、飲水機……的「家常女子」。
常常在睡覺前，驚詫地問著自己，我是怎麼了？所有的可愛，都淹沒在這個「想像得很美好、其實不夠堅固」的水晶宮殿。每一天、每一個星期，每一個月、每一個學期，都在收拾善後，幾乎沒有留下縫隙，重新溫習年輕時的瘋狂和自由，以及文學世界裡無邊涯的美麗和率性。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慢慢發現，這不是創作坊的夢想。我必須更清楚地讓每一個人知道，說好話，負責任，團體感，不是為了創作坊、也不是為了孩子，是為了自己，為了有機會可以輕鬆、快樂，一輩子都幸福。
幸好，遇到問題就解決，這是創作坊的魔力，也算是創作坊的實力。
2009年歲末，創作坊團隊開了個沈痛嚴肅的「轉型會議」，決定再轉一個大彎。從「作文夢工廠」師訓班的「體制教育」掙脫出來，再也沒有「專任寶貝」了，只有辛苦勞瘁的「小學徒」。
3.四十個月
2009年10月25日這一天，通過試教、極有想法的雯婷，在反覆叨念著「我真的沒有錢」的忐忑中，慎重長考，還是決定加入創作坊，無酬見習一學期，那時，還不確定可以通過見習訓練，順利執教。一直到2010年3月20日，加入創作坊五個月以後，第一次領到鐘點費，雯婷請問創作坊的敘薪方式，才發現這孩子居然一點都不知道她即將面臨什麼待遇，就這樣「勇闖龍潭虎穴」。
這孩子在前一個工作裡，說話很直接，當老闆在她生日時詢問想要什麼，就丟出兩個選擇：「給我錢，還是讓我放假？」少不了這個左右手的老闆，乾脆地選擇「生日禮金」。聽到這一段「故事」時，我一邊膽跳心驚，一邊又真的很感謝，雯婷用從來未有的精緻心靈，靠近創作坊。她這樣做了結論：「老師，你放心，這裡是我一客聽琴的地方，我不會用一客荷樵來對付你。」
「一客荷樵，一客聽琴」是雯婷最喜歡的《詩品》字句，還選用了「風雨琴樵」當作她的藏書章印文。這是她的人生預告片。在「荷樵」的物質滿足和「聽琴」的精神追求中，尋求平衡，從來不願意安安穩穩地走一段陽光靜好的日子，喜歡在風雨中，探測潛能，試煉出生命的厚度。
就在10月25日同一天，羽豔也用另一個信箱，擇取另一個名字，寫信應徵作文老師。甘心在教室做了五年「行政女王」，無憂無慮地領著豐厚的年終獎金後，忽然轉彎，成為一個小學徒，無酬見習一學期，而且還不一定可以通過考試。
11月1日，正式通知團隊夥伴，希望大家，祝福、並且協助羽豔轉型當老師。同一天，雯婷的「心象森林」開台，正式加入團隊。
我們嘗試用古代學徒制「三年四個月才出師」的「土法煉鋼」，從灑掃應對的基本工做起，慢慢重塑人格。帶一個老師，就像帶創作坊學生的教學韻律一樣。整整四十個月，讓一個老師，有足夠的學養和教養，帶領著他的孩子，到一個值得嚮往的美麗遠方。
第一個十個月是「背景」，讓一個老師，摸索創作坊的背景，自由地，在「自己的個人性格」和「創作坊的集體價值」中碰撞、磨合、調整，成為「準創作坊人」，慢慢靠近創作坊價值。
第二個十個月是「細節」，必須掌握創作坊的集體價值和人文精神，從專業的教學技術到深邃的人格引領，真實內化，用自己的語言，以及準確有效的執行力，成為一個真正的「創作坊人」。
第三個十個月是「變化」，加入個性、加入夢想，加入每一個老師獨立自主的個別差異，表現出光亮，成為「有個性的創作坊人」。
最後十個月是「結論」，綜合整理，靈活應用，讓每一個個人和團體之間，異中得同，同中又求異，得以摻入更多想法，適應不同要求，成為「有價值的創作坊人」，為創作坊加分。
雯婷和羽豔這兩個小學徒，就這樣在不可思議的「同時共振」中，並肩走過一整年。
每一週，做逐字稿，寫檢討報告，不斷的試教、維修，不斷的批評指教，兩個人像埋在少林後院裡的小沙彌，日課不斷。
直到羽豔寫了〈作文老師備忘錄：孩子優先〉http://mypaper.pchome.com.tw/sblp/post/1320720631，才發現她們的「武功」精進，不知不覺成為高手。
雯婷生日前表示，不要費心為她過生日，她會和羽豔一起如常備課，兩個人靜靜相伴。每個人的真情流露，我都會很感動，而且認真地搭一座「幸福的鵲橋」，讓彼此都知道，也希望每一個人，對一點點的愛都珍惜。提醒羽豔，還不習慣高調被愛的雯婷（詳情請參閱〈我的週年感言〉關鍵字「我愛你」http://mypaper.pchome.com.tw/tinklejam/post/1321593432），能夠「習慣」羽豔，就是一種深沈的愛。羽豔紅著眼睛，感慨萬千：「老師，過去五年，我為每一個老師什麼都做，光只對雯婷最嚴格。沒想到，這種專業的嚴厲，才讓我們彼此珍惜，因為我們都是新手，互相批評起來，一點都不敢放鬆。」
4.今生相遇
我們今生相遇，應該有一些我們原來並不知道的神祕磁場在運作吧？
八月底，在暑期班不斷備課、試教、檢討、帶班、改作文……的高速高壓運轉中，兩個小學徒，還擠得出時間寫論文，做「最珍貴的學習」逐字稿，各自用有趣又有意思的方式，為自己的孩子寫連絡簿。
第一個十個月過去了，這兩個讓我憂慮、在我旁聽時不時為她們寫備忘錄、開檢討會的「準創作坊人」，慢慢讓我覺得驕傲。
九月開學以後，兩個小學徒以「創作坊人」開展第二個十個月。兩個小學徒在過生命中的第一個教師節時，在小圓桌分享，想要把孩子帶到什麼樣的遠方？羽豔想要每一個孩子都可以像到她，樂觀而勇敢；雯婷希望孩子們在「獨立思考」之外，懂得在「一客荷樵，一客聽琴」間找到平衡。
羽豔提議發想，雯婷手巧執行，兩個人聯手，居然把窗簾師傅宣佈沒救的窗簾軌道修好了，變身為身價高達15000（換窗簾費用）的VIP員工。
最不可思議的是，兩個小學徒，成為除了我以外，「唯二」收到家長真心感謝的禮盒。
從1990～2010年，二十年間我大概收過數百盒禮盒，從來不曾像此時此刻這樣珍惜，每一個團隊，都不應該是個人秀，想要擁有相加、相乘的力量，絕對不可能只有一個人發光發亮。
教師節上課時，雯婷在我倒水時跑進茶水間告訴我：「老師，孩子把教師節禮盒直接拿進教室了，我現在是不是先拿下去給小君主任？」
真的很感動！這孩子加入創作坊以後，慢慢變成一個「創作坊人」。我捏了捏她的臉頰：「第一次收到的禮盒，當然要帶回家和媽媽分享。」
我謝謝她，這樣用心努力；謝謝她，這樣像「人民公社」地把禮盒交由小君統籌分配，這是她把愛留給這個團隊的心意。
2010年1月初轉型時，羽豔在家長的祝福中，帶著一大盒肉乾禮盒，開心地和先生小緯共享生命榮耀。她這時就以元老級身份發言：「我已經收到第二盒了，我留下這禮盒，和大家共享。」
笑點來囉！雯婷居然說：「那我不要在教室吃，我在家裡吃過了。」
「不用擔心，第二盒以後，留下來就好。」也是在2010年初加入的「新人」小君，對於創作坊價值根深蒂固的「相信」，常讓我們誤以為她也是「開國元老」。
為了經營創作坊團隊，兩年半間，我不曾支領過鐘點費，還得用版稅、稿費、演講費、評審費……，養人、養教室，以及更重要的，狂推我的老師們。
事實證明，那麼多的心血，都不如老師自己用心。
能夠旋進羽豔和雯婷「第一個教師節」的幸福漩渦，彷彿愛有了一點點回聲，我真高興。
2010年的11月1日，兩位小學徒都滿週年了。從現在開始，她們有了更深的領略、更艱難的要求，以及更沈重的責任。
每一個團隊夥伴在變身為「創作坊人」的階段，有50％會成功；也有50％可能會失敗。希望這兩個孩子都有機會，在四個十個月後「出師」，而後徹底成為一個有個性的創作坊人，同時也成為一個有價值的創作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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