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過、很難過的時候，你會做些什麼呢？
大部分的時候，我會工作。
期初考結束後，我寫了九月的信〈詩是高密度的文字張力〉4500字；整理了孩子們的小說，微修，刪定，並且清楚分類後，為每一個孩子的真心真意寫創作說明，總計〈「光」之三部曲，角色延伸系列連作〉5800字；〈創作坊學生主題小說創作：「水」〉4000字；〈創作坊學生奇情小說創作〉3500字，並且在中壢和新竹兩個教室的新聞台，不厭其煩地換字體、換顏色。
一字一句閱讀著每一個孩子、每一段字句、每一種不同的心思，真的很驕傲，這麼短的耕耘，孩子們這麼出色，他們都是我的孩子。
近晚，天將黑，決定伸展一下在電腦前超過十二個小時的身體。散步，陰鬱的心情，隨著四地籠罩的灰，如一張鋪天蓋地的包裝紙，整個把我捲了起來。
時間縫隙就是這麼可怕。一點一滴，慢慢把傷心疼痛思念懊悔眷戀……，所有好的、不好的，全部一起塞了進來。
難怪，《法華經》對人生的七大喻裡，最有名的就是「火宅喻」和「衣珠喻」。
「衣珠喻」很美，懷愛的長輩不知道還可以把愛的牽戀，延伸到多遠、多久，就把稀世珍珠縫在孩子的衣服裡，沒想到孩子窮困寥倒、四處碰壁，直到回到自己「和自己相遇」，才發現衣衫裡「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封鎖」，因為看見，「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具足了世間的圓滿。
「火宅喻」卻很慘，「火」是眾生五濁之苦、「宅」佈三界，四地八荒俱焚，無從逃躲。
我當然不喜歡自己這樣。連創作坊的孩子寫作文，都這麼懂事：「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們就多看那十之一二吧！」
我想起創作坊初草創，為大家選的咖啡杯，平均單價1500元，有的多一點，有的少一點；我想起別人買筷子，是一打一打的，我卻在「石爐」，一雙一雙地選購排灣族藝術家撒古流的作品；我想起在Hola、在鶯歌街上、在百貨公司，一趟一趟地選齊了每一個人不同的碗。
我不知道，當創作坊的夥伴坐在小圓桌時，手捧著每一個杯碗筷碟時怎麼想，我卻深深知道，凝視這日常生活的瞬間，珍惜親手打造創作坊的點點滴滴，很美。
這就是我的，水晶宮殿。在三界五濁的「火宅」裡，凝視日常，因為記得，所以幸福。
記得，年輕時在東京讀書，住在街景如歐洲的「吉祥寺」，下了課最喜歡閒逛「自由之丘」。這兩個地方，都是東京生活雜貨的天堂。我最愛用鉛筆，有一家鉛筆專賣店，上千種鉛筆，讓我恨不得把整間店搬回家；有一家「愛麗絲之屋」具體呈現了《愛莉絲夢遊奇境》，喜歡白皇后嗎？喜歡兔子的懷錶嗎？喜歡變大變小魔法嗎？什麼都可以帶回家。
我什麼都沒買。住在東京一年多，靠一本書又一本書的稿費和版稅，我必須省吃儉用，所有的美麗，都只能用眼睛收藏，這樣才足以撐持消費天價。
回台前，特別印了張開店名片，這樣就能以「下游小包」的身分，直接到批發工廠，為我那龐大的家族選禮物。在店裡找到最大Size的兩個大紙箱，為了省錢，只能寄海運。
我都回台好久了，禮物才寄到。
現在不一樣了。打造創作坊的每一個瞬間，我常常想起：「長大，真好！」
創作坊擠滿了各種各樣我親自挑選的小驚喜。黃色小鴨洗手乳、小老虎擦手巾、向日葵防水桌巾……。生活雜貨之美，就在於它不是「必需品」，但是，它在必需品之外，為我們的「日常生活」，加了一點巧思、加了一點情趣，加了一點點遠離喧囂火宅的精緻夢想，讓我們日漸疲倦的吃飯睡覺，多了一點點夜氣冰涼，如水晶宮殿。
隨著長大，我們自主的機會變多了，當然會以比前好。一定要幸福，這就是我的信仰。
拿出這個暑假結束後，在銀飾專賣店為新竹教室三位辛苦而懂事的「孤兒老師」們，特別準備的銀鍊子，老闆提供三個精緻裝飾的小禮盒。大部分的人，隨意把項鍊放在深色的絨布上，就足以襯出銀亮的色澤，我還把鍊子繞成兩圈，像奧黛麗赫本在第凡內初試項鍊一樣，繞出美麗的弧線。
然後，為每個小小的禮盒，寫下我的感謝。
淑君的螢光粉紅小禮盒，有實心和鏤空的兩片幸運草，細緻的斜體字寫著：「Only for You」，我題寫著：「淑君，只有你，讓我相信永遠。因為，你真的很死心眼。」
書瑋告訴過我，淑君把新竹教室整理得很乾淨，當我們請昂貴的德國驅蟲公司來教室噴純天然菊花除蟲劑時，余先生非常吃驚：「這裡很乾淨，最多一、兩隻蟑螂，不用噴了，不要浪費！」
「不行啊！我們這裡有小孩耶！」淑君急著說：「而且，出現一隻蟑螂，就要花一整堂課上課說明人和環境的關係，這樣太辛苦了。」
這孩子怎麼這麼可愛？我們這一輩子，大概就由「怎麼說自己的故事」和「別人怎麼說我們的故事」一起組合起來。淑君口拙，不善於宣揚自己，怎麼由別人講出來的「她的故事」，總是這麼美麗？
書瑋的銀質樹紋小禮盒，有一顆古典雕花愛心，細細長長的花體字寫著：「Love with You」。我真的很愛書瑋，新竹教室所有美麗的故事，都是她告訴我的。
小君主任寫了封感人的信：「謝謝書瑋老師要幫我們製作得獎名單海報，我真的是……超級感動。 雖然很有團體感，但我們也不能視為理所當然。真的是~一切盡在不言中。」
書瑋立刻誠惶誠恐：「不必謝我啦！是淑君想到的耶！真做到多用一點心的，是淑君。」
看著遠方「沒有我的教室」，大家這樣相依為命，相互並肩承情，我真的很珍惜這些專業夥伴。在「Love with You」邊邊，為書瑋題寫著：「這樣，有好笑嗎？愛你，愛這句話，愛深深的心意。」
我真的感激她知道我不容易入睡，每天臨睡前為我準備一、兩個笑話，電話收線時，總是用這一句話收尾：「這樣，有好笑嗎？」
依雯深黑素直的小禮盒，完全走一切都要搭她的「悲慨風」。依雯在期初考說：「我不會把黃老師當作家人、當作母親，我不需要她為我做什麼，她是我的知己，我可以士為知己而死。」
依雯從來不哭，我珍惜她為我流下來的眼淚。在素黑中，用修正液塗著拙如刀刻的白字：「知己，有太多的情意，這樣深不見底。」
一邊寫著的同時，我一邊想起，以前有一首詩，我很喜歡：「惟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元稹在妻子過世後，人生過半，只能在不能入睡的每一個夜裡每一個瞬間，想念；感念著點點滴滴，一如我珍惜依雯的戀戀疼惜。
入睡前，接到小君旅行剛回來的電話。
小君疼惜羽豔老師哭了，懊悔自己不應該休假。其實，創作坊兩千多個日子，羽豔一直陪在我身邊，和我一起打造水晶宮殿，她不是水晶，是捲起袖子、撩起褲管，和我一起跋涉奮鬥的「水晶師傅」。
如果人生重來一次，只要有羽豔，萬丈高樓，我就有足夠勇氣，重新無中生有。
真的很高興，這是2010年9月5日，小君生日。小君加入創作坊250天了，謝謝，從來不曾讓我相信而又失落的「多用一點心」。
「水晶師傅」越多，這一座水晶宮殿就越禁得起裂隙。就算有了「十之一二」的裂隙，仍然，無損於「十之八九」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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