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25日,接到中央大學中文系電話相詢,計畫在《歌哭紅塵間--詩人張夢機教授紀念文集》中,轉錄1988年的舊作〈如夢令:張夢機的「鷗波詩話」〉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21379171。
剛聽到1988年,一時恍兮惚兮,竟記不得我寫過這些文字。
「太讓人吃驚了!這跟我想像的不一樣」電話裡傳來結結巴巴的聲音:「那時,你這麼年輕,應該會很高興地收藏著自己的作品吧?」
收藏自己的作品?我有點出神。也許,這就是我們那個「文學世代」的幸福吧?我們不需要收藏。出書,就是我們寫日記的方式。我在一本又一本書裡,看見那個年代的自己,究竟如何生活。
認真經營一字一句,寫好了就出書,這就是我們一個又一個撲進文學光焰裡的唯一選擇。
年輕時居無定所,常常遷移,大量的書和雜誌,每牽動一次就丟一次,發表過的作品,很少留下形跡。今年生日,有朋友送給我一份特別的生日禮物,專程到中央圖書館影印出年輕時我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發表的一些未結集極短篇。
我深愛著這些禮物。因為,沒有結集的這些「文字私生兒」們回到我身邊,我才發現,原來,二、三十年前的自己,活得這樣生鮮有趣。
不知道算不算多餘的貪心?我很想念當年在台大中文系時主編系刊《新潮》,裡邊有我為古詩輯親手配的插畫;還有在《明道文藝》發表「灌籃高手同人誌----藤真」系列小說的第一集,我親自畫的插畫「水蓮裡的藤真」,多年之後,他們都成為我記憶裡或隱或現的牽纏。
收到中大中文系重新打好的舊稿文字檔,忽然想起,這批稿子,就是1988年,為了籌措赴日遊學所需,我為《明道文藝》和《自由青年》兩個雜誌提出來的「學人采風」採訪企劃。
那時,我二十六歲,還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只覺得自己可以摘下日月星辰。現在的我回想起來,真的很謝謝現在已轉任明道學院中文系任教的《明道文藝》總編輯陳憲仁和轉任立緒出版社總編的《自由青年》總編輯鍾鍾惠民,他們給了我一片自由飛翔的文學領土。
這些「學人采風」,讓我看見了世界有多大,也讓我深深感受到自己的侷限和渺小。所有「學人采風」,結集成《黃秋芳文學筆記----風景》。
在茫茫網海裡,找到林文義寫的這篇序時,我有點想掉眼淚。
那時,文義還沒有上談話節目在電視上萬事通,真的只是個純文學世界裡「不快樂的快樂王子」。他主編不得不在日漸功利的現實社會裡靜靜死亡的「自立晚報」,年輕時以為可以撼動世界的我,大部分的小說不是在自立晚報,就是自由時報。其中,特別謝謝自立晚報主編林文義,在小說世界裡,他撐持著我的任性,幾乎刊用了我的每一篇異想。
《黃秋芳文學筆記----風景》這本書,在1989年1月專欄落幕時結集出版。當年為什麼找林文義寫序的原因,其實我不太想得起來了。但是,近二十二年後重讀,我忽然這樣鮮明的記起,曾經,我們都這樣裡發願在文學裡火焚,至死不悔。
那時,寫採訪稿的「理性我」,叫做黃秋芳;寫小說的「感性我」,叫做任菊。「任」做為姓氏,必須念「ㄖㄣˊ」,因應顏色、季節和氣味,剛好延伸出司空圖《24詩品》中的典雅境界:「人淡如菊」,這是我對自己的期待。
以下,就是林文義為《黃秋芳文學筆記----風景》寫的書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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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先認識「任菊」,再認識黃秋芳的。
在以包裝眩人的文學雜誌《聯合文學》上,讀到任菊的短篇小說,心中一陣驚兀,那小說分明呈露著一顆易感卻敏銳非常的文學心智。
以後就特別注意到這個筆名叫「任菊」的創作者。
而後,黃秋芳在電話那端告訴我,她要做一次文學的訪談;不可避免的還是談到創作,她告訴我,她就是「任菊」。我沒有意外,自然,以我對「任菊」作品的初期,我全然相信黃秋芳的訪談,因為她是任菊。
那時,我一個人住在東區,她從桃園的龍潭來,我和她相約在蘇治芬的「元穠」茶館。
她來,在晨間彷加夢境般的陽光中,輕巧坐下,黃秋芳側首,一頭烏亮如瀑布的長髮就直洩了下來,很美的一種弧度。
記得那篇訪談文字的題目叫〈不快樂的快樂王子〉,竟然多少寫出了我內心一些無以言喻的感觸。而雜誌在刊出時,把題目改了一個十分堅硬的標題,而內文的陳述,在黃秋芳的筆下卻是感性非常。
感性往往意味著一份生命無窮的追溯與探尋,縱觀黃秋芳己出版的三本作品集《黃秋芳小說集----我的故事你愛聽嗎?》、《黃秋芳極短篇----金針菜》、《黃秋芳隨訪錄----速寫簿》,無論以何種形式呈現,黃秋芳那種特異的氣質,總迴盪在無盡的字裏行間,文學也就成為黃秋芳青春生命中最為真切的現實了。
很難揣測她深邃的內心究竟在思索些什麼?總感覺到她迥異於時下一些以情愛為體裁的年輕創作者,她的觸角極為廣闊,可見她不是一朵安於溫室的文學花朵。她年初決意遠赴日本是有她十分堅執的理由,不只是為了扶桑三島的風花雪月,更重要的,是要找尋自己的位置,像她還那麼年輕、美好,同齡的女子無不追逐在愛情、舞會以及世俗的應對之中,而她在遙遠的異鄉,學語文、研究台灣歷史,想必也同時替自己的文學調理出一方清晰的定向。
有時候,我會感覺比較喜愛小說的「任菊」,而不是撰寫訪談文字的「黃秋芳」。任菊這個慧黠的文學女子,是天生的小說家,她寫出了兩本小說集,未來的路還很迢遙,無論是文學創作或是她的人生際遇,我盼望她一切都會很好。
她的第一本文學訪談錄《速寫簿》,記載的是一些台灣文化工作者的思考;全書彷如是一則則典雅秀緻的小品,黃秋芳是把訪談文字當作散文般來精心經營。除了詳實無誇的記載受訪作家的自白,她用敏銳的心,溫潤的筆,來描述作家的質性,在訪談之明,心細如髮的黃秋芳對受訪作家的作品、背景資料皆已熟諳,自然下筆成文,毫無阻礙。
《風景》是黃秋芳採訪集的一本新書。寫的是一些文學人的故事。
文學人本來就擅於用文字說故事,有時在忘情之際不免流於浮誇。慧黠的黃秋芳怎麼去寫這些文學人?如果文學人是一幕又一幕的「風景」,看遍了多樣風景之後的黃秋芳,不知道對她所堅執的文學志向,會不會發生動搖?
她慢慢會在訪談過程中,明白所謂的「作家」並非所謂「人類心靈的工程師」,作家的心如果不真摯,如果虛矯,那種陰暗的敗德比任何人還要醜惡……。
有一天,黃秋芳會由於歲月的增長,而成熟、自然也會蒙上滄桑,像她這樣一個有著深度心智的女子,以後會遭受苦痛,這種苦痛,不單是來自她個人的際遇,而是整個社會、整個台灣島嶼的。
到了有一天,她會勇於譴責,勇於批判的時侯,她也會全然洞悉人性與生命。那時黃秋芳的文學會更豐盈、更壯闊。
黃秋芳會是永遠的任菊,她是一朵美麗的菊花,相信她不會任性而專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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