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坊新竹教室成立最初,在租屋時極備受煎熬,屢經波折,不但租屋被法拍,沒有所有權卻還不斷來要房租的年邁房東,屢屢以「老病」為由,向我們借錢,要求不斷在進出銀行鐵青著臉色的團隊夥伴們,為她送錢到府,讓我們在「良心」和「窘蹙」之間衝突不已。
幸好新竹教室「命格」不錯,及時遇到貴人。遷居後,文學家房東佳儒非常憐惜我們,簽了五年長約,給了我們很多的自由。特別的是,她好像也入了創作坊團隊,參與我們的大型活動,和我們一起讀書、寫字,分享書,同時也分享藏在書裡來不及說出來的千言萬語。
佳儒的童話入選《100年童話選》後,她寫了篇7000字的結集後記〈關於《花苞裡的小男孩》〉http://mypaper.pchome.com.tw/theriverinmymind/post/1322832787 ,慢慢回溯這個花苞小男孩的萌芽起點,以及在書寫上夢想過、氣餒過、努力過,也挫折過的心路歷程,對每一個對文字還懷著夢想的人,都點起小小的火焰。
有時候,在演講最後,無論我對文字狂熱到什麼程度,面臨一個又一個渴望寫而不能寫或不能發表的孩子提問:「寫作,真能當一種職業嗎?」
這時,我會深深相信,亦師亦友的陳憲仁先生對我說的話:「寫作永遠不會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志業。」
佳儒的人生,無論能不能發表、能不能出版,她真的把寫作當作一種志業。
當然,一路相隨著花苞男孩慢慢綻開的,還有我們相識相交的情誼,以及關於書寫的專注和深情。彷彿翻讀我們的「共同記憶」,我不過是個平凡的人,佳儒在文字裡,為我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拾起了最美的花片。
人生中有很多好事情,也有很多壞事情。
有人習慣卡在壞事情裡,抱怨自己怎麼從老天爺那裡分到了個「壞掉的人生」?很少理解到,老天爺真的很忙,怎麼可能擠出時間處理「客製訂單」,我們的人生,只能說是我們一連串相接相續的選擇,一路鋪陳而來。
像佳儒這樣素樸真摯的人,卻只撿拾著生命中小小的好事情,一件又一件好事情,慢慢累積出來,就是個美好的人生。
我想起二十五歲時,龔鵬程為我的新書《黃秋芳隨訪錄:速寫簿》所寫的這篇序〈第一次碰到黃秋芳〉。當年,我很喜歡的這一小段文字:「古有一女子歸寧,其夫告曰: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她彷彿就是這個女子,在生命的風景線上,細細撿拾一路的繁花綠草,鑲進自己的文章裡。文章對她來說,很重要,她的情懷、愛與怨,都凝定成那一個個字;但也不太重要,生命的記錄,會比生活本身更值得珍惜嗎?」
人生另一個二十五年過去了,龔鵬程移居中國講學,《速寫簿》恐怕只能在二手書堆裡翻找,幸好,我仍著迷於拾花歲月,日晚的芬芳不減,霞色溫酥,陌上花開時,能夠在緩緩走過的芬芳顏色裡,得見佳儒。
忍不住停下腳,和這位拾花女子說一聲:「啊,你也在這裡,真好!」
☆☆☆☆☆ 第一次碰到黃秋芳 龔鵬程 ☆☆☆☆☆
第一次碰到黃秋芳,我就曉得我ㄧ向的信念沒有錯:女人果然是複雜而難以理解的。
她瘦小,但很機伶;容止稚澀,卻時有壯舉;心思纖細,而往往辦事糊塗;感覺和情感雖極豐富敏銳,可又常一個人怔忡發呆。
我有時看她在牆上畫雲,有時又會碰見她挾著皮包惶然奔跑。
她喜歡跟我談些大道理,剖析事相、臧否人物,我支頤以聽,竟偶爾也誤以為她適合去讀哲學。
她自己說她只喜歡「喜歡」,不愛分析和質疑,我看也是如此。只是她常在該喜歡時去分析,該分析時又滿是感覺罷了;有些人以為她是小心眼,恐怕不確;有人稱讚她是才女,我想亦未必。
她誠然有點才華,倒還不太懂得用來粧扮自己,總是一派鄉下大姑娘進城的模樣,事事新鮮,處處驚喜。雖然也不免有碰壁沮喪的時候。有時我去找她,她囚首垢面,只會掛著一襲袍子,茫然無助地發楞。有時跟她談事情,她又會突然燦爛起來,岔開去談某次「奇遇」,或說著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管脣膏……。
她第一次寫信來告訴我關於她旅行寫作的情況,就令我大吃一驚。我從來不曉得文章是可以這樣寫、文字是可以這樣去感覺、而生命是可以這樣去經營、去恣意遊賞的。
古有一女子歸寧,其夫告曰:「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她彷彿就是這個女子,在生命的風景線上,細細撿拾一路的繁花綠草,鑲進自己的文章裡。文章對她來說,很重要,她的情懷、愛與怨,都凝定成那一個個字。但也不太重要,生命的記錄,會比生活本身更值得珍惜嗎?
她寫作,大概也是經意而又不經意的。
這本人物素描,也是經意與不經意之間的產物。所謂不經意,是說在傳播的媒體操作下,她會接到指派的名單,命題作文,身不由己。所謂經意,是她對這些從遊已久或素未謀面的公眾人物,總是全力以赴,曲曲扣探每一扇心扉。
當然,超迹適會,莫逆於心的境界,她還差得很遠。但勾勒有目,指點風采,卻也韻致獨具。名為「速寫簿」,倒也名實相符。
我讀此書,別有感會;探討人物,我已久矣不彈此調;旅泊寫作,也只能嚮往而已:秋芳每次來電話,我總要先問:「妳在哪裡?」
她像鳥,棲止無定,但生命中沒有飄泊的哀傷,只有隨分的驚喜。我知道她每到一站,就會很快離去,到另一站去品嚐新的喜悅。所以也不敢說她的採訪工作還會持續多久,還能不能有所期待,自然更不能預測她未來在「文壇」的地位與發展如何。
今且憐取眼前,權由她領路,去拜訪拜訪這書裡幾十位特殊的心靈罷!
1987年12月2日寫於台北龍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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