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來自中央大學中文系的電話,曾任中大學務長,中風後多年困守在病榻的詩人張夢機,離開這個讓他愛過、也綑縛過的人間。
中央大學中文系特別編製《紀念集》,於2010年9月2日出版,由顏崑陽教授撰述〈傳略〉。為了製作這本《紀念集》,中大中文系頗耗心思,找到我發表在二十二年前的舊文章〈如夢令〉(《明道文藝》148期,頁69-76,1988年7月),重新打成電子檔以後寄給我。
忽然看到這些文字,除了驚呼一聲:「哇!」,別無他話。八千多個日子,好漫長的歲月,我都忘記了我寫過張夢機、寫過這麼些對於世界風情人物的張望。
9月2日這天,下午二時,在台北辛亥路舉辦追思會,由他多年好友曾昭旭略敘平生行誼;張大春道情;李瑞騰懷恩;我也用〈如夢令----張夢機的「鷗波詩話」〉,懷想一個走遠了的背影。
如夢令----張夢機的「鷗波詩話」 ☆黃秋芳
品讀張夢機的文字,不容易聯想起是那樣的一個人。
他的文字清艷,是一種從極繁華、極熱鬧的意象美裡淘洗出來的一點點光澤,安靜,幾近於冰冷與細緻。但又不完全是這樣,格局還可以再放大一些,有種是非塵埃都無所謂的從容。
想像過很多次,他應該極瘦,適於他文字裡的宛轉流麗,或者,應該是沈默的,帶著點兀岸滄桑的感覺。因為這樣的印象放得太久,早已認定是事實如此,所以第一次遇到張先生,幾次都沒辦法說服自己相信。
他不瘦,簡直就可以算是福態,夏日裡的涼衫,冬季中的長袍,永遠毫不做作地顯現了他在體重上的分量;他也不能算沈默,溫柔的吐屬,親近過他的人,大半都熱中於聽他說。他有時候是閒談的中心,有時候又輕鬆地靠在言談之外,讓人分外自在。
他在中央大學教書,因為研究室不夠分配,需要抽籤,他的同事好意地讓出有冷氣的研究室,毫不吝惜地提供他免於抽籤的特權。一方面因為他怕熱,一方面也是因為幾個教授先生們習慣於他的慷慨分享,經常聚在那個小研究室裡,聊天、論事、喝咖啡,幾次都有朋友戲稱在研究室門口該掛個招牌:「夢咖啡」,這是扣住他的名字想像出來的一個浪漫的玩笑。
確實,他是一個溫柔、親切而又帶著點浪漫特質的人。
☆ 立志做革命青年
小時候,他可不是這樣。
因為父親是空軍,從小他就跟著一羣調皮孩子住在岡山眷村,張開眼睛所看到的,全部都是朋友,各個熟悉得不得了,天天混在一起玩耍。
在鄉下長大,沒經過多少升學壓力,貪玩,也喜歡交朋友。他就這樣輕鬆長大,整個心靈世界海闊天空的,放不進多少心事。最大的希望就是從軍。除了受到神氣的軍人父親影響,更要緊的是整個大環境所流露出來的反攻思想,他們日日唱的歌、看的報紙,以及老師講的話都在強調:「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讓他不斷憧憬著做一個軍人的尊嚴和驕傲。
他有一個相差一歲多的哥哥,一直同一年級,有時候還同班,可以說除了日後各自追女朋友的行動分開以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一起。他們相互親近,但又渴望保留更多自由隱秘的空間,所以互相約定,哥哥當空軍,他就去當陸軍,日後兄弟倆再戮力報效國家。
可以說,他能跑、能跳,運動能力好得不必臉紅,天生禁得起錘鍊考驗的革命青年。那時候大概誰都想像不到,他會走進那樣如夢沈靜的古典世界裡。
☆文學路上的轉折
這種生命中最大的轉折,却在高二時很偶然地呈現轉機,不仔細注意不到,回顧起來却讓人覺得感謝。
說起來其實也很平常,就是青春歲月的熾熱燥烈。那年,他還是那個好動而負責任的革命青年,屢次因為兼任導師的國文老師太忙,沒時間批改他們的週記、作文而埋怨,有一次,他就在週記上的自由記載欄裡抗議老師不盡責,沒能照顧到他們的心靈感受。
後來,週記還是如常發了下來,他沒有被懲罰,可也沒有被嘉獎,居然一點作用都沒有,他覺得很失望。沒想到,老師雖然沒有在週記上回應他個人的意見,却特地挑了一堂課公開討論這篇「自由記載」,說明他的歉意和理由,最後也很客氣地表示,這個同學的措辭可能稍稍過了分寸。
因為週記內容受到老師的注意,他對國文課就越加重視,小心翼翼地念書、考試,而且也表現得很出色。中學時因為數理成績不好,常常覺得挫折,國文的優良表現,保留了他的驕傲和尊嚴。
有一回的作文題目是:論中國文學的價值。因為中學生的涉獵不夠,同學們都寫得刻板空洞,他却把平常所知道的全部串連起來,寫了篇很長的文章,老師看了非常欣賞,不但有眉批、有總批,並加上很多的鼓勵、讚賞他對中國文學史的認識透徹,最後他給了這篇作文一百分。
張夢機平靜著臉顏,聲音裡却流露出太多的感情,他說:「並不是這篇文章有多好,而是他站在高二學生的程度來看,他覺得可以用一百分來鼓勵。對這位老師我到現在還心存感激。」
對於老師的讚譽,他一方面覺得很高興,一方面也覺得很慚愧,捫心自問,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像老師所認定的那樣,在文學史上花工夫。因為心虛,他特地到岡山書店去買本中國文學史,很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讀起來。
真正在文學史上花了工夫,他就在繁麗的古典文學裡找到許多趣味。
☆古典詩歌的因緣
熟悉了中國文學的發展與型式,他很強烈地跌陷在古典詩歌抑揚的韻律、規律絢美的想像世界裡,從而激起了他的創作動機,開始學作古典詩詞。
正好他父親有個很好的朋友叫鄒滌暄,是南部頗負時譽的詩人,知道他在創作古詩,就自動替他改詩。
他們沒見過多少次面,每次都是他把詩寫好了,託由父親交給鄒先生,等改完詩以後,再經過父親帶回來。這之間沒有多少理論的傳授,不過就是學生多讀、多作,老師也願意多改,然後,張夢機再由這些改動過的字句裡去體會。
這是他詩歌教育的啟蒙,也把他真正帶進文學的殿堂裡。他一方面在文史課程上表現了優異的成績,一方面又在詩歌創作裡咀嚼到芬芳的甜美,他那活潑好動的性向才慢慢開始轉彎。
一直到高三時,他那立志當空軍的哥哥報考了陸軍,對於一向堅持著的志願他才開始動搖。他在心裡考慮著,坐飛機、坐船他都會暈,因為這些生理限制,只好報考陸軍,然而,到了陸軍又得和哥哥在一起,在近二十年沒有距離的親密之後還要同袍共澤,是不是太沒味道?
他想了想,覺得沒有意思,決定以中國文學為志願,而且是唯一志願,從臺大填到淡江,像一則固執而美麗的誓言。
☆向上帝的禱告
真實生活可又現實得多,學校老師根據他日常的成績表現來看,覺得沒有把握,勸他在原來十七個中文系、歷史系等志願外,加上體育系填成十八個。
他自己檢討志願表,也覺得岌岌可危。他的數理成績一向壞得離譜,能不能夠得上標準,他自己都沒有信心。他母親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為著孩子的聯考成績,更是熱中於禱告,她相信一人得救則全家得救,常常帶著孩子,陪著他虔誠禱告。
張夢機這個調皮而豪氣十足的孩子,向來不相信任何神靈,為著數理成績不靈光,他只好天天禱告著,只要讓他考進任何一個學校、任何一個志願,他就信主。
在這樣心虛惶恐的情況下,他只好寄望於體育系。他的體能表現一向穩定,從小到大就是籃球校隊,考完聯考後,他就硬著頭皮去考術科,棒球投擲、田徑、籃球、單槓,總分加起來是一百分,六十分就算及格。
那年有九百多人去考術科,通過及格標準的有一百五十一人,而體育系錄取二十七人,就根據這些及格學生的學科成績排出前二十七名。結果,張夢機考了第二十七名,不幸的是,二十七名居然有三個,這一來,就得比較三個人的術科成績。
他的心急遽地往下沈,知道比術科他是比不過人家,恐怕是沒學校可以念了。想不到,因為當時的體育教員不敷所需,學校決定全部錄取,張夢機喜出望外,他果然相信了人世間有全能的未知,應允了他的禱告。
☆在古典文學裡脫胎換骨
進入師大體育系兩個月以後,他就決定受浸,衝動躁烈的性格收斂了許多,然而,真正讓他滌塵洗心的,還是在他認識李漁叔先生以後。
民國五十二年,他在師大國文系旁聽,結識李先生。李先生為人極狂狷,待學生却極為溫厚,當年師大有名的教授裡,魯實先先生對人很嚴厲、治學很認真,做學生的都有程門立雪的警惕;李先生不然,他極溫柔、極親切,也極慷慨,讓學生覺得如沐春風,幾個受教的弟子,像羅宗濤、王熙元、黃永武、曾昭旭……,無不受到他的影響,在對待學生的態度上,都極寬厚。
他知道張夢機天生熱腸,念體育系的人又偏好運動,情緒的反應難免也較為衝動強烈,越是要他性格內斂,控制自己的脾氣。
李先生不只在為人上教育他,更要緊的是,他啟開了中國文學的奧秘,讓張夢機在親近、讚賞、反複咀嚼之後,內化成自己的一部分,把古典詩歌裡的溫柔敦厚,轉化成性格。
從大學、研究所,到畢業的詩學論文,以及日後的問學論事,近十年間,除了上課時間的接近,每個月他都到老師家,談天、喝茶,就在這親密的接近裡,詩的理論、創作訣竅,以及老練的賞析經驗,就片片斷斷,不太理得上系統地說了出來。
雖然瑣碎,然而反複思索,往往有豐富的多層意義出現。這段時間,張夢機進步得非常快,自然也激發出他的創作動機。
李先生也替他改詩。他改得很精,往往十首詩給他看,他只改兩、三首,但全部都改得很仔細, 大半的時候,他先提是那些字有問題?問題在那裡?再退回去讓學生先想、先改,最後再送回去讓他批。
張夢機在老師的督促下,慢慢地感覺到,創作有三個層次,初寫時總覺得自己寫得不壞,沒辦法看到缺點;慢慢地,可以看得出缺點了,却沒有能力去更動,直到熟練開竅以後,能夠看到缺點也能改,創作的過程就可以無限延續下去。
最後,他語重心長地表示:「李先生就是要訓練創作者這種能力。」
☆詩的機緣
二十六歲那年,他獲得全臺北市聯吟大會第一名的榮譽。他顫抖著,掩不住心裡的喜悅,由於全國傳統詩的薈萃就在臺北,他知道自己慢慢要接近頂點了。
果然,二十七歲那年,他得到全省詩獎第二名。三十八歲那一年,他得到全國中山文藝創作獎,這是傳統詩的最高榮譽,多半是六十餘歲的作者得獎,張夢機在長列的得獎人裡,真是以他的年輕奪人眼目,讓人不能忽視地燦亮起來。
因為他年輕,也因為他很早就懂得作詩,因此,不斷受到詩壇前輩的器重,他們指導他、教育他,毫不藏私地和他分享欣賞和創作的經驗,他想到這些老輩詩人,不覺語氣裡就謹敬起來,他說:「我的機緣很好,我感謝前輩所有的經驗。」
他很快又談到畢業後,在教書時認得的名詩人吳萬谷先生。吳先生作詩比較講法度,總是毫不保留地把他的體會講出來,他改詩改得很多,每每在改完以後還要講道理、找訣竅,以「化無關為有關」、「擬虛為實」的比擬聯想,來調整張夢機的創作技巧。
少年時輕狂任氣的一次意外,經過幾個老師的開導,再加上他自己的努力,以及得獎的鼓勵,他就在中國古典文學的世界,找到了恒遠的戀慕。
☆在新店碧波湖畔
說老實話,論恒常的人,多半是個傻瓜,時光證驗出來的,泰半世無常而已。不過,無論是恒常或無常的人生故事,對於部分癡性情的人來說,有許多情懷戀慕,是可以堅持一生一世的,像張夢機之於古典文學,即使是無常歲月,侵蝕掉他的年輕華美,他還是覺得值得,終老不悔。
年齡漸長,他已經替代他的老師,在古典文學的承傳教育,提供一段新的里程。
他住在偏遠的新店鄉間,扣掉上課的時間以外,他習慣趁著自在輕風,到湖邊看水,看鷗鳥貯著情意,在波紋裡來來回回。當煙波飛上心靈,他就怡然頷首,從容地回到字紙裡看書、寫稿。
所以,他的書名就叫做《鷗波詩話》,是他從自然人情裡巧截下來的天工。這本書的內容很雜,有專論、有賞析、有評介、有創作;有的是優美清麗的散文,有的是緣情倚聲的詩情,粗看起來好像沒有經過適當的整編分類,然而,讀來却輕鬆自然、不加矯飾,無論是創作技巧或文學批評觀念,都條貫理暢,沒有深澀刻板的地方,而且書一如人,一派從容情味。
☆古典文學的研究與發展
在他的文字裡,確實可以感覺到,他寫得頂尖的好散文。然而他很少寫,多半只在報刊雜誌編輯邀稿時偶而試一試,還要看自己對於問題的看法有沒有特殊見解?寫作意願高不高?寫出來有沒有價值?這一路考慮下來,能寫的東西就更少了,不過,他看起來一點也不介意。
他和顏悅色地表示:「對於中國文學理論的研究與發展,是我生活的重心,教學與研究都要費太多工夫。」
談到這裡,他忽然又開心起來,很滿足地說:「我的學生當中,有成就的人很多,比如龔鵬程、馬叔禮、李瑞騰、簡錦松、王文進、渡也……,他們無論是在新文學或舊文學的承傳延續上,都付出過相當大的努力。」
他在中文系裡教書,在中文系裡言談嗔笑,外面的繁華世界無論是如何的熱鬧,大概也無法打動他。但是,他又不是固執,反而溫和極了,可以適應任何人的任何一種打擾。
我想到初一時,或者是更小的時候,買了本薄薄的『詞箋』,不吃不睡地讀了兩天,詞裡的聲情宛轉像一則纏綿的傳奇,幾乎可以聯想到戀愛。也沒想到,有一天真正面對了這本書的作者,張夢機先生,反應不來原有的想像,我毫不思索地告訴他:「我以為你已經很老很老。」
他笑了笑,淡淡地說:「那本書確實是很久了,我在研究所時的作品。」
原來,他已經在文學世界裡浮沈這麼久,那些古老的感情和智慧一遍遍地替他的生活上色,在那樣厚厚的包裝與展示之後,現代文明的精神恐怕找不到進據的空隙。
他現在任職於中央大學總務長,那些最瑣碎最煩亂的庶務都推到他身上後,他還是鎮靜著一張臉顏,溫柔親切地和各種相關人員周旋應對。只有在沒人的時候,他才悄聲笑說:「我的數學很差,幹總務長天天要面對數字,簡直是懲罰我。」
我忍不住大笑,覺得他真實極了,既不是瘦得不食人間煙火的傳奇書生,也不是兀岸厭世的不遇才子。他寬厚,而且親切,像一則夢裡的小令,清麗,可以活潑流利,以一種帶著聲音的速度跳躍著,無論是聽他、看他,都覺得是一次愉悅的心靈探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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