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後,我們想起馬奎斯,仍將記起:「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伸手去指。」
想像著和天地萬物熱情糾纏在一起的拉美民族,和不知道活了幾千年、幾萬年的星星、月亮、太陽、風、花、蝴蝶……,以及豬的尾巴、擺盪的鬼魂,那些我們想得到、想不到的千變萬化,一起超越時間限制地呼吸、生活、成長、成熟,仍然可以擁有一種寬闊,相信「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伸手去指」,就覺得這樣活著,何等理直氣壯!
能夠認識這樣的人,閱讀這樣的文字,擁抱著馬奎斯的記憶,一路走到天荒地老而仍能青春好奇,這樣活著,真好!
1.
魔幻,百年不滅的孤寂
賈西斯.馬奎斯,1982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被公認為拉丁美洲最有影響力的作家,是四個已獲得這項榮譽的拉丁美洲作家中第一個哥倫比亞人。
他的作品,永遠為弱小貧窮者請命,反抗內部的壓迫與外來的剝削。
最典型的閱讀入門書,就是原名《沒有人寫信給上校》的《馬奎斯小說傑作集》。全書在內容上,用一種漫長的堅忍和意想不到的曲折,表現出說不出來的生活苦澀;在小說藝術上,用接近童話般的「日常幻術」(Daily magic),把寫實主義帶入再真實不過的擬真世界。因為取材素樸、筆觸銳利,突顯出一種真實得讓以難以相信的力量,反而在思想上,鍛鑄出反集權、反獨裁的深層震撼與迴響。
真正把「馬奎斯品牌」表現得淋漓盡致的,當然要推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品《百年孤寂》。
全書在哥倫比亞地景中,建構起一個真實到國際知名、人人可以真實描述的杜撰村落「馬康多」,以及在村落開枝散葉、終究又葉落歸根的布恩迪亞家族的興衰史。前後六代人物,經歷了哥倫比亞的內戰、西班牙殖民、美國財團帶來的經濟繁榮和豪雨的災荒,從與外界隔絕的生活到接受外界的沖擊而到達最後的衰滅,表現整個拉丁美洲多年來文化、歷史、政治的各種面向。
馬奎斯透過這些明顯的大事脈絡,穿織著每個人的幻想、愛情以及最後孤寂和死亡的下場,呈現寓言般集體的夢幻與現實,愛情與戰爭,生命與死亡……。然而,當外在世界把《百年孤寂》裡的魔幻,當做當時拉丁美洲小說中的代表作時,他心裡仍然藏著百年不滅的孤寂。
他以一種王爾德般的天才縱恣,表現出心裡始終不曾圓滿的缺隙:「我不知道別人為甚麼總是說我很魔幻,對我的家鄉而言,男孩出生時長著豬尾巴、人在過世後仍如生前被一群黃蝴蝶牽引,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實。」
「我所有的作品的每一行,都起源於現實。」這是馬奎斯的信念,也讓他的魔幻現實主義,始終緊扣著拉丁美洲的社會歷史。艱難地從政治極不穩定中,一路搖搖擺擺走過十九世紀的哥倫比亞,成為他那濃稠的家國浪漫,以及豐沛複雜的文化基因。
2.
寫實,愛情溫暖了瘟疫
藉著《愛在瘟疫蔓延時》中,穿越五十多個寒暑的戀情,馬奎斯大膽摒棄揚名國際的魔幻現實主義寫作手法,向傳統的現實主義回歸,凸顯出拉丁美洲「千日戰爭」前後三十年的歷史面貌。
1863年,自由黨執政,當時的憲法被保守派人士批評過度偏向「聯邦制」,然而,這是世界潮流勢必共同面對的「集權的釋放」、「公義的摸索」。可惜的是對於傳統勢力的逆襲,常常只是一點點好運氣,短短三年後的1886,保守黨重新執政,新憲法被更加集權且保守的新方案取代,錯誤的政治措施也間接導致地方經濟困難,終至於引發衝突。
1899年,保守黨被指控用欺詐方式贏得選舉以維持執政權,同年,咖啡價格在國際市場大跌,導致哥國國內發生經濟危機,成為哥倫比亞內戰「千日戰爭」爆發的導火線。從1899年到1902年間,由自由黨與其他激進派聯手,和保守黨交戰,當時沒有人料想得到,戰火將蔓延各處,對國家造成災難性打擊。
隨著戰爭進展,情況越來越暴虐及殘忍,民眾被煽動參與狂熱的政黨活動,藉以爭取黨的勝利,其中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從千日戰爭到巴拿馬戰爭,童兵在19世紀的哥倫比亞內戰崛起,佔據突出的歷史地位。隨著自由黨軍被保守黨軍擊敗,傾向有條件投降;保守黨的「國家派」也認為應該將注意力放在巴拿馬和加勒比海海岸的問題上,結束戰爭,成為共識。
想想看,這世界得哪一個角落、哪一場革命、哪一次奮戰,到最後不是這樣呢?一點點的光亮萌芽,很快就會有保守勢力反撲,個人和短期的利益,犧牲了團體和長期的利益,政治的糾纏鬥爭,最後犧牲的,都是人民最基礎的生活和國家經計的命脈。然後,繼續革命、奮戰,繼續失望又收拾著殘餘的一點點希望,像瘟疫,在終將毀滅的餘燼中,憑藉著一點點愛情的溫度,直到天荒地老,這就是《愛在瘟疫蔓延時》最動人的力量,真正的愛情和自主,都等到象徵著威權和秩序的丈夫去世後才實現。
這就是鮮活機巧、生趣燦爛,卻又寬闊恢弘的馬奎斯。
3. 寫實又魔幻,異鄉客馬奎斯
不過,上小說課時,我特別喜歡指定的閱讀課本是《異鄉客》。
全書以流落在歐洲的拉丁美洲人為主角的十二個短篇,〈總統先生再會〉、〈聖者〉、〈睡美人與飛機〉、〈賣夢的人〉、〈我只是來借個電話〉、〈8月幽靈〉、〈瑪麗亞姑娘〉、〈十七個中毒的英國人〉、〈北風〉、〈富田比士小姐的幸福暑假〉、〈流光似水〉、〈你滴在雪上的血痕〉,不斷以各種不同的形貌在圖畫書、小說、讀書會、電影、訪談、傳記……還魂縈繞,無論是互文的穿透,或者是後設的覺察,隨著不同背景、不同性格、不同文化基因、不同切入角度的反覆採探,隨時嶄露出讓人驚喜的對照折射,歷久彌新。
要了解真實的人生,活得比比小說更精采的馬奎斯,大部分的人,都會推薦他在生前唯一授權的《馬奎斯的一生》(2010年)。傑拉德.馬汀以漫長歲月的累積和不可思議的耐性耙梳,同時保有客觀和批判,圍繞在馬奎斯的生平故事,涵蓋瑣碎小事到豐富的人生歷練,描繪出加勒比海的背景與令人消沉、獨裁統治的高地波哥大之間的對比,凸顯出馬奎斯生命中的許多張力,用錯綜複雜、高潮跌宕的名人內幕、文學品質,揭露出馬奎斯故事背後,政治與寫作,以及權力、孤獨、愛情之間,令人神往卻又充滿幽默荒謬殘酷溫暖的現實世界。
讀完龐雜如論文的《馬奎斯的一生》,我更喜歡重讀《回歸本源----賈西亞.馬奎斯傳》(2002年)。全書用小說般的筆觸,渲染出時光的流動,帶著點魔幻寫實的光澤,提供一種完整而複雜、不明確中卻益形深刻的視覺,呈現馬奎斯的生活背景、文學訓練、創作實踐和社會參與。
出生於1927.3.6的馬奎斯(Gabriel José de la Concordia García
Márquez),擁有雙魚座的溫暖和多情,才華洋溢,喜歡幻想,懷抱著永遠的夢想和純真,也常常脫離現實,遠離俗世,沉溺在「純粹的自我」,憑感覺做判斷,缺乏理性,不切實際。不過,這又如何呢?他還是走過記者、作家、社會運動的輝煌一生,成為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
1982年,馬奎斯以《百年孤寂》贏得諾貝爾文學獎時,我20歲,沉溺在貢獻這所大學於「宇宙的精神」而顧盼雄踞;隨著年月增長了視野,在大學兼課時,指定《回歸本源----賈西亞.馬奎斯傳》做報告主題;太陽花學運的後學運風潮,我想起《愛在瘟疫蔓延時》的「千日戰爭」。
2014年4月17日馬奎斯與世長辭,享壽87歲。我彷彿看到自己的青春,忽然截斷一截顏色鮮明、不忍遽丟的菁華歲月,卻看到年輕的孩子們此起彼落驚呼:「啊!他還在?百年孤寂,不是早已百年了嗎?」
這就是「世代交替」的必然。
我看見一顆星星隱沒,只佔著訊息紛繁的現實世界裡,不到十分鐘的好奇,我們不得不擁抱著異鄉客的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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