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坊一整天課,回到家,精神極倦,卻因為林文月(1933/9/5~2023/5/26)的離開而悵然。宛如見證一個優雅世代的告別。找出《風景:黃秋芳文學筆記》(1989.1,希代書版)書中關於林文月的散文探討,錯綜的文化、國籍的流動及多語環境,婉約、淡雅的生活情調,讓我們看見她學者、創作與翻譯家的獨特養分。
彼時,我站在青春岸上。涉江靠近蘭澤芳草,為著這麼多美麗的風景,流連盤旋;此時馨香正濃,適合靜靜回望……
----寫於2023/5/27 在各種文類中,散文的性格可說是最為單薄贏弱的,往往隨著傳播媒體的需求、商業價值的滲透,轉而形成種種扭曲、混淆。
這種荏弱的體質,有時候會以一種強勢的包裝出現,把種種扭曲、混淆,刻意強調成個人風格。或以大量古典字句的雕鑿堆砌,為既已成形的「美文」風潮推波助瀾;或則誇大了方言的功能,在沒有深切了解語根之前,任意音轉,造成閱讀上的隔閡。然後,新生一代的學子,就要在這些包裝繁複的文字裏,建立屬於他們的語言、文字體系。
在我們念書的過程裡,幾乎不太有機會去學習如何寫好白話文。上國文課時,我們以近似於背誦英文單字的心情在背誦古文,真正接觸白話文的機會反而是在數學課本、理化課本……那些平淺的字句裏。問題是,這種沒有感情、純粹表意的文字,實在不能滿足閱讀者的天真、熱情,好的散文集就肩負了「白話文示範教學」的責任。
其實,我們還需要更多更多好的散文。究竟,什麼才是好的散文呢?
1.散文之好
歷任各種文學獎的散文評審,並於七十二年、七十五年以《遙遠》、《午後書房》等書,連獲中興文學獎即時報散文推薦獎的林文月女士,以一種熟練的「散文眼」表示:「寫散文和寫其他文類一樣,首先要有好的內容,如果沒有好的內容為骨髓,一切外在的經營安排都無意義了。什麼是好的內容呢?在我看來,無非在於真摯二字。只要是作者真摯的感情思想,題材大小倒不必分高下,宇宙全人類的關懷固然很值得入文,日常生活的細微感觸也同樣可以記述。」
她的《午後書房》一書,或時報文學獎的推薦理由是:文字於平常風格裏透露晶瑩的光采,智慧藏在質樸的字裡行間;所抒之情婉轉醇化,提升一己的感觸,道出人生哀樂;繼承了傳統文學的長處,又吸引了域外古典和半世紀來新散文的優勢,自成一家,對當前散文創作的貢獻有目共睹(引自決審紀實─七十五年十月八日人間副刊)。
在這本書裏,並沒有浪漫、甜美的情愫,也不會出現狂熱的激情和痛楚,有的只是淡淡的前塵往事、淡淡的情愁哀喜。在這些澄靜如水的敘述裏,不僅不帶中文系人慣見的溫艷,反而稍覺枯澀,但在這枯澀之中,又帶著一點點的知足感謝,一點點悵惘疼惜。就好像她在形容「臺先生和他的書房」時說的:「那種心情應該是感傷的,卻反而覺得非常非常溫暖。」
2.文化震盪
林文月給人的感覺也是這樣。溫舒的、精緻的,就好像負荷著歲月的重量在靠近她的時候,不自覺就要放慢速度,小心翼翼,躡步輕輕,怕不小心就驚擾到她。
回顧她的生長背景,可說是最幸福的一朵「溫室裏的花」。外祖父是臺灣通史的作者連雅堂先生;他的母親連夏甸女士出字書香門第,受過良好教育,也是當時有名的美女,最後,嫁給一位殷實的商人。林文月自己承認,自幼生長在優渥的環境中,又得到母親無微不至的關愛,使她所見、所聞,盡是豐裕美好的事物。後來,父親基於工作的需要,舉家遷往上海的日本租界,林文月就這樣看日本自、說日本話,在上海度過她的童年歲月。
直到小學五年級時,抗戰勝利,全家遷回台灣,林文月在小學六年級時,才從ㄅㄆㄇㄈ中重新學習中文。那是生命中第一個重大的轉折,她遲疑地回顧著:「從日本語文轉換成中國語文,好像已經不單是語文問題,而是整個文化背景的動搖。更確切的感覺是,突然從日本人變成一個中國人。」
以往的文化背景,必須全部丟掉,幾乎是在牙牙學語的情形下,她勉勵自己,要盡快把中文學好。雖然起步很慢,但在短短的時間裏,她不但熟悉了中文語法,而且嘗試著投稿、發表,慢慢往寫作的方向靠近。童年時異國的文化背景,很幸運地,不但沒有阻礙她在中文世界裏的發展,反而成為他吸引與參考外來文化的營養。她可以利用日文參考書,也在有意無意之間沾染到日本文學的絕美精工,但是,無論是句型或精神,追到終極,林文月仍然是傾向「中國」的。
3.寫作格子
這種特質,可以追溯到她的高中老師蔡夢周先生所給予她的啟發。蔡老師是一位絕對傳統的教員,反對被動句型,反對所有不中不西的用法。
「外來語的侵入,其實也慢慢成為習慣,我現在寫文章,自然也不太能避免這些現代人的用法。只是,我常在自己寫作的過程中,或在看別人過分西化的句子時,特別去反省蔡老師的話。」林文月沉浸在午後的陽光裏,有一種舊小說的情味,溫柔、沉靜,好像也把我們拉進她高中的時空裏,去聆聽蔡老師的種種堅持:「蔡老師常提醒我們,人就是人,中文裏那有『人們』這種複數型的用法?所以,直到現在,我在使用『人們』這兩字時,還是有點戒懼。」
她的文字裏,留著很多戒懼、很多堅持,還有很多考慮。林文月慎重表示:「我想,中文系的教育,給了我最重要的影響。文學的賞析批評固然容易讓人偏愛,語言學、訓詁學和聲韻學這類看起來比較枯燥的課程,也不可任意輕忽,熱愛創作的人,在真正受過這種訓練以後,下筆時才能更為謹慎。」
散文雖然篇幅較詩為大,型式也較詩為自由,卻也未必是鬆鬆散散毫無組織結構的文體。她表示,作者心中有一個好的題材內容之後,更要考慮其結構布局。是採取正面的平鋪直敘娓娓道來?還是先從結局落筆造成懸宕氣氛再予以追述?作者在結構上所費的經營心血,最能將個人感喟造成引人興味、精緻玲瓏的效果。
當然,散文也不是任意隨想。在佈局後,就要懂得剪裁與割捨,一方面布置我們所需要的部分,一方面割捨我們認為會干擾主題的一些枝節。
在文字技巧方面,要靈活運用語言。長短、虛實、交錯使用,由於短句亦造成急促緊湊的感覺,長句常有綿延不絕的印象,所以要配合文章,該長則長,該短則短,掌握其間性格,更能凸顯文意情景。偶爾在其間穿插進適量的對仗整齊的句式,給予極度自由的長短句式做一種適度的收緊調整,無論在視覺上或聽覺上,都能得到美感效果。
很顯然地,聲韻、訓詁、文字的訓練,確實給了林文月一個「格子」,她在裏頭醞釀、反省,然後再打破框限,從格子出發,她找到了一個可以學習、可以思索、可以反覆斟酌的散文世界。她說:「我不太相信靈感。寫文章的靈感,其實乃是來自日積月累的感思經驗和讀書學養。」
4.內在豐富
中文系教育對她的影響不只是篇章結構、用字技巧方面,還有一般人照顧不到的典故和聲情。她在〈關於秋天〉文裏這樣寫:
秋天的屬性雖云素,卻不意味它是素白無色的。小杜的「霜葉紅於二月花」,便指出丹楓經霜以後便顯現得清新無垢氛的色澤;而謝康樂的詩句「曉霜楓葉丹,夕曛嵐氣陰」,則幾乎溝通了老杜(玉露凋傷楓葉林,巫山巫峽氣蕭森)與小杜二人的詩,點出楓葉在蕭森的秋天所負有的重要使命。不過,霜葉雖然紅於二月花,那紅葉究竟有別於明豔的花色,是屬於謙遜有韻致的紅色。
在這裏,我們看到了典故的引用,不僅能增加文章深至之美,同時也為過於流暢的白話文適度的變換氣氛。然而,林文月還是強調,引經據典過多,則難免於吊書袋之嫌,古人作詩填詞尚且忌諱,何況寫白話散文。此外,引用古詩文太多,也往往會弄巧成拙,不但顯得酸氣,又易流於油俗。因此,詩文典故之引用,必須在自我節制之下妥為安排,才能收宛轉表意,事半功倍之效。
在這短短一節文字裏,最要緊的,還不在於用字鍛篇的優美,反而是在「霜葉雖然紅於二月花,那紅葉究竟有別於明豔的花色,是屬於謙遜有韻致的紅色」這些信手拈來的字句所提示我們的,一個作者的情性、襟抱和日常的生活態度。
5.千帆過盡
當楓葉燃燒過艷色以後,簡直沒有任何方法可以逃開零落的命運。這樣炫爛而又倉促的生命形態,當然可以讓人聯想成淒艷,傾一生的心腑情腸,澆灌一時的血色,特別是在蕭森的秋日裏,更易激撞出一種詭譎而不能仰遏的激情。可是,林文月卻不是這樣。在她主觀的聯想裏,因著習慣上的溫舒、優雅,以及人到中年的收斂醞藉,楓葉逐轉成謙遜有韻致的紅。我們相信,她已經明確地看到,在秋日的楓紅之外,還有明豔的花色。
整本《午後書房》的文字,幾乎都是這樣的。溫柔、從容,瀰漫著「千帆過盡、欲說還休」的中年情懷。這時,我們還需要回頭檢視她的第一本散文集:《京都一年》。全書跳動著一顆極端年輕、熱切的心,站在異國風景,仔細地刻畫著樹怎麼樣?山怎麼樣?是一片如何不同的天?是一條如何印象深刻的路?我們看到她急切地捕捉著那些強烈的、瞬間的感受,好像,一點點遲疑都會來不及。
經過《讀中文系的人》、經過《遙遠》這兩本書,那種記錄大環境的渴望,慢慢被一些細微的感動所取代。無論是日常閒閒的漫步,或者是機場小小的停留,林文月在任何場景裏都能利用文字,切割出一塊小小的「觀景窗」,讓我們看到一個固定的時空,感動,而且深思。從這些文字中所透露出的典雅、精緻的風格,也許還帶有一點點中文系特有的雕麗,那種渲染力卻更近似於日本文學中所傳達出來的「絕美的瞬間」。
一直到《午後書房》這本書出版,我們看到林文月的中年心情。由精巧到平淡,由熱切到澄靜,一方面因為年紀增長,比較能夠透過身邊瑣事,前瞻、回顧;一方面也因為浪漫的感情收斂起來了,多半記錄著生活裏的點點滴滴,看起來就比較枯淡。
6.風景人生
同樣寫風景,再不會像年輕時那樣驚奇、熱切了。林文月經歷了山山水水,越是覺得各地的風景都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說不上什麼是最特別的,反而是在山水背後所感悟到的思想、情緒,才是最重要的。她在〈步過天城隧道〉一文中,因為地理聯想,不斷出入於川端康成〈伊豆的踊子〉與松本清張〈天城山夜〉的時空中,忽喜、忽憂、亦驚、亦懼,所描寫的不再是亮眼的明山秀水,反而是一段闃闇的隧道,和其中變幻無端的心靈風景。直到過了隧道以後,林文月才明確道出:
我慢慢抬眼看洞口上方古銅的字跡,明明白白寫著「新天城隧道」。這未免教人頹喪。相對於「新」,應當有「舊」,然則,一甲子之前川端康成所走過的,恐怕是另一條舊的天城隧道了?恐怕二十多年前松本清張筆下那少年走過的,也不會是方才那條長共千二百步的新隧道吧。如是,則我前一刻忽喜忽憂、亦驚亦懼的種種感慨,豈不都是庸人自擾的白日夢嗎!
其實,也無須計較一切虛實真假,我一步一步數了千二百步通過幽暗的新天城隧道,是確確實實的經驗。
蘇東坡在彭城夜宿燕子樓,不是也寫過:「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又舊歡新愁。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關盼盼與燕子樓的往昔人間諸事,又有誰知其真相如何?詩人藉此靈感泉湧,遂填成傳頌後世的好詞。坡老的豪語,豈敢輒仿,但我也了悟古今如夢的道理。人人都不免於走過長長的隧道,所有舊歡新愁的種種,也必然一一通過隧道,復又一一消失其間。
從天城隧道裏的驚疑顛惶,到天城山的恍然明白,再由個人成長經驗的肯定,轉而悟出古今如夢的滄桑。全篇文字不長,卻一緊、一鬆、一緊、一鬆地流動著,那種收放間的律動,形成一種張力,把讀者強烈地推進一段闃闇的歷程,就好像經歷了風景的隧道,同時也走過了人生的隧道,空間的隧道和時間的隧道重疊並行,比單純的風景記錄,不知道沉了多少。
7.眼見幻變
「看見自己的幾本書,就好像看到自己慢慢在長大、變老。」林文月淡淡說來:「年輕時寫的書就很年輕,並不一定不好,只是很勇敢,幾乎都是立即的情緒反應。年長以後,有了不同的關注,再要浪漫、熱情,就覺得不好意思了。」
幾乎,歲月為她的生命添加了多少內涵,她的文字也同樣累積了那麼多的重量。透過一篇一篇的字句,她的生活方式、情感憂喜,以及思想深度,立刻就複印出來。林文月沒奈何地說:「散文就是這樣,你沒辦法偽裝自己。」
她是一個不會偽裝自己的人。遠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大概是受了當時鄉土文學潮流的影響,她曾寫過一篇以鄉村為背景的小說,以倒敘方式描寫一位農家老寡婦,想念丈夫在世時的生活種種。她苦心營造,覺得自己寫得很好,滿懷期望地拿給老師臺靜農教授看,想不到老師說:「寫得不錯,但裏面的村夫村婦,好像是受過大學教育的人。」
對於寫小說的人來說,這當然不能算讚美的話。值得慶幸的是,林文月並沒有陷入自怨自艾的困境裏。她很快認清了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成長過程順遂、生活環境優渥,對於人世的風雨苦難,無法單憑想像和同情去刻畫。從此,她放棄小說的疆域,一心一意在灌溉散文的領土。
不能偽裝的個性,雖然讓她寫不成好小說:另一方面,卻日漸流露出她獨特的散文風格。
8.風格累積
「風格不是創作出來的,而是日久的累積。我們說林語堂的『風格』,其實也就是說,林語堂幾十年的文字所粧點出來的成績。」林文月感慨地說,現代人常常急於建立風格,故意堆疊一些不是必要的典故,或者是方言句型,形成種種扭曲、混淆的文字型態。殊不知,「風格」絕不是自我創建的,而是別人所作的評價,必須經由較長的時間慢慢形成,這樣的風格才能持久。
不單是文字工作者有這樣短視近利的情形,林文月憂心地說,整個社會都是這樣,大部分的人都在謀求速成的風格。
當然,每一個作者在讀者之先,已經為自己下了判斷。無論做了什麼樣的決定,此後一字一句,都要忠於選擇,絕不會停留下來。像林文月,和眾多虔誠於文字國度的作者。
《午後書房》之後,自然地她還會繼續往前。前面,是什麼樣的風景呢?山山水水,我想作者和讀者都在這風景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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