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王家衛的「台詞」唯美、飄渺,看起來是自溺,其實又打破框架,頑強堅固地掐進柔軟的心。精緻打磨十年的《一代宗師》,最美、又最強大的魔幻呼喚就是這句:「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不一定是生命真實,卻讓人心口微微的疼。
遇見「隱藝術」,書法公園邊綠蔭小巷弄的閒情,是遷居青埔的驚喜。喜歡看花,2023年看黃玉梅「悟心到幻夢的進行式」畫展,花花世界,繁華喧囂,《華嚴經》説得極美:「佛土生五色莖,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看梁秀中女士致詞,一時陷入流光幻夢,藍蔭鼎、梁中銘……,那些在遙遠世代習慣從台北為父親帶回苗栗的畫冊,一晃眼,父親離開已久,當年梁中銘掌心裡的小寶貝也近耄耋,從「悟心」到「幻夢」,成為一生的進行式,不凋不朽不歇。
聽謝明錩停留在每一幅畫的導覽,美得像一首又一首流動的詩,靈動生趣,縱橫在時間幻變中拚組出千年流麗,我都聽傻了。但是,再驚奇也趕不上這一個又一個「久別重逢的新相知」,人生情緣,交織如密不可逃的網。巧遇陳俊卿,當年繞著愛情、藝術、事業、房貸……陀螺轉的大學生,已然轉型成笑咪咪的桃園美術協會榮譽理事長,更特別的是,他在師大藝術系畢業前的金華女中實習,帶班的指導老師竟然是黄玉梅。
像神秘未知隨手丟下的骰子,世事運轉,超脫想像。我們很快在新楓林園蕭芙蓉主辦的「春雨」餐會重逢,前塵舊事賁然交匯;後來,知道家附近的璟都「Home 1」收藏陳俊卿大型畫作,散步閒看布拉格風貌混妝著裝飾藝術,遼遠時空中透出的暖色,細細展開流光網絡,宛如看見了幾十年不曾參與過的成長與圓熟,越襯出人生情緣如密不可逃的網。
時隔一年,準備創作坊《元曲選》期初營講課前,看到黃文輝的「為歡」印面,不聽話的「腦迴路」在文學史地圖裡走了趟「為歡」小徑,很喜歡印面的樸拙白文,再以朱地框出些微艷色,恰恰呼應了剛收到陳俊卿寄來的「早安圖」,黝暗的天地,能夠翩然飛翔,就是亮光。
陳俊卿的活力充沛,畫風多變,廈門參展的新作〈仲夏〉,青春時習慣用強烈色塊展現粗疏的活力充沛和放擴的生機燦爛,現在滲入宛如心跳脈搏的線痕,用輕透的塊面挽留一瞬即逝的光影,有點陌生,又在陌生中,找得到一些些往昔的影子,越是讓人想起屬於王家衛的,絕美的悵然。 2.初心不改,無為安住
創作坊中壢教室的整理告一段落,漫長的告別好像有了點卸下的情緒,生活轉彎了,剛好青塘園有跑聚,離家近,想著也許是一種Sign,過一點不同的人生,沒想到,一生從不運動的「肌力」禁不起檢視,沒多久腳就「罷工」啦。整整十幾天不能走,整整十幾天不能走,滿腦子「小說演繹」,以為自己要「癱」了,沒想到繭居的大嫂反而「見識不凡」,拿出鼎鼎有名的復古藥膏「擦勞滅」,痠痛凝膠加熱敷,吳濁流頒獎前怕走不好路,加碼針灸,正慢慢恢復時接到陳俊卿電話,人在「隱藝術」,有特展。
這也太剛好了吧?想起初識時我們都是拆遷前的泰順街日式老房子的窮學生。老屋搖搖欲墜,木地板和拉門嘎嘎作響,廚房失去功能,沒有熱水器,洗個澡得大鍋煮水,腐朽前足以安心塗抹的四壁成為幸事,我家有水泥團雲和黑漆墨字書法牆,隔壁的俊卿家洋溢著活力盎然的人間鮮豔,那時候他在趕作業,木圍欄上的牛頭骷髏油彩,襯一地鮮嫩春野,很適合在崑崙仙家邀達利來作客。
一晃眼,流光以十年、十年做單位,「隱藝術」重逢後,他變成桃園市美術協會理事長,我仍只看見那青春時無止盡揮霍著油彩艷色的飽滿。2024年他有五次個展,我錯過了各種不同展場不同畫作,總算近在青埔,腳又在剛剛好的時節「重新啟動」,很快出門,看著他初心不改,自由地在「無所不想」中,創作,玩耍,記憶一時都豐沛湧現,真的很開心。
「無為而為」三人展,標題是詩化了的傅鈺風格。李明陽捕捉顏色拓寬紙的邊界;傅鈺以抽象流動瓦解了具象風景又豐富了記憶風情;陳俊卿不改初心,一邊自在呵呵地活在現在的「點」,一邊深情難捨地追索著從過去到未來的「線」,藉一次又一次不同媒材的揮霍建構出藝術「面」,一點一滴無限擴張,無為而為,直至安住生心。 「隱藝術」在青埔都會新興區,跨進門就是〈樓〉。黑白透光的色調,筍生林立的掙扎,很能提醒我們,摩天大樓是豪奢的文明極致?還是「集體Format」後微縮的社會寓言? 站在摩登的〈樓〉,慢慢迴向帶著水泥灰面的〈房〉,脫序的辛苦和混亂的靠近,透出沉靜的暖黃,有一種復古親切的熟悉感,哪一段人際關係不是這樣靜靜綰結起來? 藝術的珍貴,就是這些記憶的覆蓋與再現,從〈樓〉、〈房〉,回到糾纏著凌亂卻又如結晶般光澤的〈舍〉,帶著點鐵皮的粗疏,潑灑著艱難、希望和奮力一搏的不顧一切,讓看起來簡單清透的〈樓〉、〈房〉、〈舍〉三幅連作,疊抹出時間的厚重感。
傅鈺的佈展,刻意打破這種三連作重複後的厚重,在設色單純的〈樓〉和〈房〉中插進鮮豔動態的〈居〉,打破視覺慣性。這就是我們的此時此地。戰艦般競爭的屋宇、遠離人間的翻騰和難言難辨的斑駁光點,拔高人間的繁複層疊,是雲、是霧、是霾,也是我們往事難追、前程不辨的一路周折。
穿錯在這些畫中,還有陳俊卿在宛如樹幹的容器裡,種植出各種樓、房、舍、居的立體雕塑。像生命樹,拔高而起,我們都掙脫不開這些水泥枝葉,只能慢慢思索,如何好好地活?
也不必想得太多,因為,世界沒有邊界,問題不會有答案。要不然,為什麼藝術家要這樣鄭重其事地提醒我們,無為而為,開心就好。 3.諸法因緣生滅,剛剛好
坐在「隱藝術」咖啡桌邊,不同領域的創作者無須相識而相遇,有人坐下,有人離開,對話時而銜接又跳開,一、兩句話,一點點蠟光微火,像童話魔法般折射出夜空星海,每個人都在心裡燃起一些微亮,思緒落筆,塗抹著夢境、故事和記憶虛實交錯,原鄉的懷想、陌生的想像、反覆迂迴的惆悵和未曾抵達的轉角……,僅只此時此地,這樣真實而寬闊。
聊到生命的無從計畫不得預期,創作坊在2024這年的急轉彎,刻痕特別強烈。遷居青埔後管不上中壢教室,感謝孟孟姊姊從創作坊寶寶穩健轉型成創作坊大總管,直到她說:「跨進社會後唯一的工作就在創作坊,再過一年就28歲了,想到台北看看不一樣的生活。」說得真有道理啊!
再不可能找到這麼徹頭徹尾創作坊價值的行政夥伴了吧?要不,就停下中壢教室?這樣倉促的決定,加上沒完沒了的漫長告別,提起兩天後的創作坊清運,最捨不得的,就是剛下訂的1600個書包,為了講究品質,不願意發包中國,耐性等著分批在台灣手工車縫,約定最後一批要等到2024年8月,沒想到剛出生就要死亡了呢!陳俊卿說:「不要丟!可以畫畫重生。有時候,大家一起聊天一邊創作,不是很有趣嗎?」
2024/3/12,想到寄寓半生記憶的創作坊就將拆卸了,頭痛得不得了!坐在車上,擦了小半瓶紫草膏,以為不會再感傷的感傷,還是突襲得這麼張狂。下了車,開始清運,才知道除了每車一萬、共三車的已談妥清運費,拆卸鋼架要加錢,裝袋打包也要加錢,啊?這……這最後的結帳,得漫無止盡擴張到甚麼邊界啊?貧窮,不僅限制了人們的想像,還節制不必要的傷春悲秋。一下子精神振作,這陣子拖拖拉拉慢慢復原的腳,反覆上樓下樓,勇建得不得了,頭也不痛啦!大型垃圾袋攤開,一袋又一袋送出去,倉儲裡不忍相看的各種收藏,神秘禁區發現的一疊又一疊始終沒找到的極品書,特別收藏的所有不想面對的「最後的分手」,從10:30到12:10,創作坊在這裡的17年,全都「來不及說再見」。
三台車子開走了,接到淑委電話。好奇特啊!不必特別相約,結清創作坊玉山銀行帳戶時,她因為地震打電話來關心我,剛好分享了雲端終章的惆悵;此時又因為創作坊寶寶水晶回台約相見,在參與實體收尾的惘然裡注入了「啊,怎麼這麼有緣!」的歡喜。
世界安靜下來,櫃台拆了,沙發辦公椅也都一起載走。留下三把簡單椅子,買了小七咖啡,和陳俊卿在空蕩蕩的「告別咖啡屋」閒聊,缺席了的幾十年倒轉回來,在漂流的影像中,17分鐘半的〈客家十二節慶台灣客庄節慶風華〉水墨畫卷3D動畫https://www.youtube.com/watch?v=6gzI-XwHNk4,100公尺長的原作,比美〈清明上河圖〉,凸顯出青春時的無畏無求;隨風而逝的「水井五號」藝術民宿,是夢想和現實的拔河;花了三百萬裝潢始終沒有開幕的咖啡屋,純粹就是藝術家的任性了!
從隱藝術的咖啡桌邊改坐到創作坊三大箱書包上,我們舉杯,小七咖啡藏著諸多難言難辨的滋味,就這樣囉!諸法因緣生滅,Hōo Ta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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