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此其時也
前一陣子,活在「創作坊小水塘」裡的我,不知天高地闊地感嘆著,自己的生日落點不好,從六月底,慌慌亂轉到十月底,以為自己在「來不及規劃、修改」的快速旋轉中,有那麼一點點「撼動世界」的力量。
直到接到陳憲仁電話,「一年一會」的日子又到了。我高興地說:「最近啊!寫了超過五萬字,連絡簿剛告一段落,真是此其時也!」
一向溫文儒雅的陳憲仁,當然不會在電話裡和我「比忙」。
見了面,扳起手指頭計算,才發現從七月到十月,他泡在「文字汪洋」裡,評選不知道幾個縣市的文學獎、三個縣市的「一城一書」;評文建會「好書大家讀」;接任金鼎獎評選總召集人;還天天坐著高鐵,到台北考試院參與大專聯考閱卷。這當中,就算刻意略去每週專任教職和兼任通識課,居然還挪得出時間,飛到大陸,發表一篇論文,從2009年文學獎談台灣文學發展現象。不要說規劃、修改工作計畫,恐怕連想一想「自己該做什麼」都沒時間,只是埋著頭,先把眼前一定要完成的事做好,趕快做趕快做趕快做……。
直到11月4日,大專院校期中考週,陳憲仁忽然發現,空出一天假期。配合著我的「激情演出」,他淡如行雲流水,靜靜接下一句:「嗯,沒錯,此其時也。」
像沈靜的明礬。
和陳憲仁相識二十幾年,他總是這樣,讓我照見自己這些「並不是這麼必要」的「波濤起伏」。
二十年前,我拿了一枚「巧連環戒指」給他「解謎」,四個銀圈圈,據說智商超過130的人,多半可以在一分鐘內組成一枚戒指。隨著時間倒數:「五四三二一,時間到!」時,他一點都沒有加快速度,只是悠然接口:「又怎麼樣?也沒有爆炸。」
隔著漫長的時間,每次看到他,他總是「又怎麼樣?也沒有爆炸」的尋常調子。
坐在「藍月山莊」這優雅的英式餐廳裡,血脈賁張的我,熱情演繹著于謙壯烈守城的「高潮戲」,他維持著幾乎可以化成油畫的「寧靜笑容」:「你沒說完,我就猜到于謙一定會守在最危險的德勝門,這就是歷史啊!」
在「大楊梅鵝莊」吃過晚餐後,閒走龍潭大池,他專注凝視鍾肇政為鄧雨賢題字的「望春風碑」,回顧著和年輕時的鍾老在龍潭印下的往昔。這時,運動的人越過我們,迅速往前走去。陳憲仁說:「每看到筆直往前、絕不東張西望,在操場一圈又一圈快速疾走的人,忍不住都想到殭尸大隊。」
朋友驚奇地說:「哇!總算也聽到陳憲仁批評人,還批評錯了,殭尸是用跳的。他怎麼這麼幸福?完全不需要運動,根本就敵視運動嘛!」
陳憲仁最喜歡看人慢條斯理地煮咖啡,他喜歡樂在其中的每一瞬間。我知道,他不曾敵視過運動,或者敵視過生命中的任何漂泊浮塵。
他用「看起來永遠不急」的速度,讓我理解,每一分鐘,都可以「此其時也」。
2.此非其時也
送陳憲仁搭上高鐵後,戰戰兢兢循著凌亂的施工長路夜奔回家。回到家,知道方妙離開,非常震撼,什麼好友傷別、夜路驚惶,全部都變得荒謬而單薄。
1996年,我在國語日報的第一本書《看笑話學作文》,就是方妙接生的。那時,我們都年輕得以為,世界懸在這裡那裡,自由地任由我們摘取。即使在十四年後的現在,髮鬢微霜,我們也仍然相信,世界很大,時間很長,我們還有很多很多氣力,很多很多機會,和這個「不滿意,但可以一起努力」的荒寒現世,深情角力,每一天都可以,認真地,讓生活變得更好一點點!
誰都不敢相信,不算頹老的我們,就這樣沒有「以後」。
李黨在〈好走,方妙〉中敘述著:「 每個知道你離去的人都惋惜長嘆:這樣熱心的一個人! 六年多來,每次兒研會有活動,大家第一個想法一定是找阿妙,請她商界場地、準備點心、準備發放的資料;甚至連裱畫、輸出海報都找阿妙。你從來沒有怨言或推辭,只是任由我們往你身上堆疊。」
吉希傷痛回憶:「方妙的離開,比作一份新刊物更令人傷神,疲倦。週一下午,她說要請假; 週二被家人強逼去台大看醫生;週三她住院。四天後昏迷,之後便是急救、慌亂、不解。同事都在問,她是不是過勞? 我也問自己:在她說壓力好大,想不做了的時候,我是不是沒有伸出援手?我忽然明白,每一個媽媽,都想看到孩子安然長大的心願。如果早知道,我們是不是就該好好請特休,去喝咖啡,看電影、散步、讀小說、陪孩子? 還是就算早知道,我們還是會堅守崗位?」
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我們才算弄懂了如何書寫生命的作業?
喝咖啡,看電影,散步,讀小說,陪孩子,當一個好編輯,做好每一份工作……,這麼多這麼多生命的選擇,那一個選項,可以毫不疑惑地,讓我們相信,那就是「最重要」?
我想起不適應「創作坊價值」、選擇離開的那些工作夥伴,有人因為珍惜和同學在一起的時光,在開課前兩個鐘頭才告訴我,人還在苗栗泰安渡假;有人因為親愛的狗寶貝生病,不能來上課;有人因為女兒發燒一早通知我要請假……。
在創作坊「孩子優先」的制約下,近二十年,我從來沒有請過假。方妙的倉促離開,吉希沒有答案的「早知道」,以及上個月淑儀的好友在睡夢中猝死的撞擊,讓我重新思考,是不是這些「請假」,都是人生不得不面對的作業?在「取」或「捨」的瞬間,我們都不知道,什麼才叫做「標準答案」?
因為方妙離開,慎重地發了封信函給所有創作坊的夥伴。希望大家記得,找出最輕鬆、最有效的方法,才能「工作減量」;平衡家庭與工作,放大生活中的幸福,才能「心情紓壓」;無論遇到什麼事,都要「正向思考」;在我們做得到的範圍裡,儘可能「創造快樂」。
如果做不到「工作減量」、「心情紓壓」、「正向思考」和「創造快樂」,我們只能,日以繼夜虛耗在「此非其時」的露泣蒼茫。
3.時非時,俱往矣!
在方妙就醫前一天,我們還在協調處理週刊作品爭議,在強烈的惶惑、懊悔中,深怕自己是壓垮她的稻草。打電話給書瑋,耽慮地問:「方妙是不是過勞死?每一天要承受這麼多情緒和壓力,我會不會過勞死?對創作坊團隊的要求繃得這麼緊,大家會不會過勞死?」
「不會,你很快樂。」書瑋的回答一向走「理性」路線,斬釘截鐵地做了結論:「我們都不可能過勞,因為,我們都很快樂。」
綑在這麼稠密的情緒翻攪裡,很難睡好,也很難「脫身」。11月5日一早,刻意想讓我開心起來的書瑋,特別打電話交代我:「今天是7-11集點換Starbucks咖啡的最後一天,記得帶四杯回來當禮物,和廠長、阿松、小媖,大家一起分享。」
7-11的集點常常更新,小媖送我20點的時候,一直沒什麼機會經過Starbucks。在高鐵站接陳憲仁時經過Starbucks,又深深明白,極端講究精緻飲饌的陳憲仁,向來和Starbucks、Pizza Hut這些連鎖速食,完全絕緣。
在電話裡,書瑋竭盡所能熱炒她「集點」之辛勞,因為還差2點,每天都盼著剛好誰可以給她。這種「心想事成」的願力太強了,書瑋媽媽在拜訪朋友時,居然在門口撿到4點,讓她完成「大願」。
想到書瑋集點這麼辛苦,廠長說,不去使用這20點,怕她「懷恨在心」,決定到大江,「揮霍」我們的20點,沒想到,排隊的人繞成幾圈,纏綿到店門外。
這時,詩人佛洛斯特很自然地跳出來主宰一切,我們決定跳槽到Lavazza 咖啡,並且悠然吟哦:「樹林中有兩條岔道,我走的那條路行人稀少。」
離開大江前,習慣閒逛「誠品」,買了兩袋書。
這些時,埋在《你一定愛讀的極簡歐洲史》裡,血脈鼓動,情緒沸騰,像小學時初聽到于謙「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這首詩時的震撼。
這是歷史學家John Hirst在澳洲教學的課程大綱,精緻而又極簡。精緻的地方,連板書都作成插圖,提供我們深刻尋思;極簡處簡直是「不可能的演出」,透過「古希臘和羅馬文化」、「基督教教義」和「日耳曼蠻族戰士文化」這三種解析主軸,做成歷史的「3D極簡模型」,把兩千年龐雜繁複的歐洲文明,梳理出清楚而深入的秩序。
跟著這本書,縱走在希臘羅馬、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宗教紛爭、光榮革命,深入歐洲各種語言、文化的淵源與變遷……。流光悠悠,我們身不由己,任著這些「不得不然」的潮流,捲去又逸出,浮滾在滔滔水沫間,那麼多秀逸傑出的人,被記得又被遺忘,那麼多繁華壯闊的時代,被謳歌又被取代。
面對這些大歷史,我們本來就很容易縮小自己。不是謙卑,而是無所逃躲又無所依存的空虛和脆弱。
我的傷春悲秋,就這樣,在浩瀚的歷史長流裡,瞬間都成為浮塵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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