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兩天,我就要搬離目前所住的朋友的公寓,搬離這個面對著碧潭夜景的公寓。
這裡,在我生命最困頓茫然的時候,提供了一個我永遠也不能忘記的保護。
舒適的床、高雅品味的裝潢、應有盡有的廚房設備、永遠也看不完的書,三隻調皮又愛報復的狗狗,和一個永遠擔心我會養不起自己的室友。
曾經,在朋友回家短住盡為人子女的義務之時,我把她的財產弄得血跡斑斑。浴室、廚房、客廳的地板、餐廳的椅子、家裡各處的垃圾桶,更遑論她讓我借住的房間。床單、枕頭套、被單,和一件沾滿血跡斑斑的浴袍。我從來不敢讓她瞧見那件浴袍,那是她送給我的一項禮物。每當我發現自己站在浴缸外面,想要打開水龍頭,任自己的血液隨同熱水一起流出,我就會提醒自己,我不能這樣對待我的朋友。這是她的財產,她的房子,她的家。不是我的唷,所以千萬不能在人家家做這種事。
去年春天吧,就在研究所考試前兩三個禮拜,我又因為腸胃炎住院。
打從我18歲開始,平均以每年一次的頻率罹患腸胃炎,幾乎沒有例外。
但是卻沒有一次像這次那樣,竟然嚴重到要住院。醫生查不出原因,跟我說,除非把我覺得有問題的那杯奶茶拿去做細菌培養的檢驗,否則無法確定我是不是因為那杯奶茶而得腸胃炎的。不過根據我自己前年聖誕節奇怪的腸胃炎經驗,我自己判斷,應該是我的心理承受不了莫大的痛楚,轉換到身體上所產生的病痛吧。
2001年是我生命的轉捩點。
大學剛畢業,生命中最愛的人在畢業典禮之後,離開了當時已有憂鬱症的我。
我的醫生稱他為我的燈塔、我的上帝。
世界開始毀壞。
我躲在衣櫃裡尋求保護。
我努力的維持日常生活的正常運作。
就在這個時候,有個男子戀上了我,因為寂寞,我接受了他對我的關懷。
但是我明確的表示,我不願意和他有未來,我不願意和任何人有未來,甚至和我自己,我也不想要有未來。
那年的聖誕節前夕,那名男子向我坦白,他又愛上另外一個女孩。
他同時愛我們,想要同時擁有我們。
「別傻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於是我選擇離去,畢竟我根本就不應該把我的寂寞災害,傳染給別人。
聖誕節,我腦袋裡想著,「這一年都還沒過完,我已經被甩了兩次。」
對於那名男子,我覺得我沒有悲傷;對於我的燈塔,我沒有辦法釋懷。
然後,晚上開始,不停的上吐下洩。想要請大學同學兼關渡的室友,帶我去離家不到十分鐘路程的醫院,但她的比利時男友在她的房間,我不願意一次打擾兩個人。我把電話放在床旁邊,不斷在腦海裡搜索著可以求救的人名。
沒有。
其實我的朋友很多,而且絕大多數都非酒肉朋友,而是真正的知心之交,我明白,要是我打一通電話,應該會有很多人願意救我,但當時的我卻覺得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何必要麻煩別人呢?天這麼冷,人家正在做好夢,幹嘛來救一個沒有用的廢物?更何況去年的恐慌症,勞師動眾的一幫人來急診室…幹嘛再麻煩我親愛的朋友?!」這樣的想法和我的嘔吐物一起存在著,伴隨著無力前往馬桶的我,襯著眼淚和疼痛,一起昏昏入睡。直到清晨破曉,我覺得稍稍有點體力,才拖著自己的身體,走到醫院的急診室。醫生查不出我腸胃炎的原因,我沒有喝酒、沒有吃刺激物、也沒有嗑藥,最後唯一的可能性也在我驗孕過後,證實了並不是子宮外孕。
沒有原因。
護士小姐看我一個人,非常體貼的照顧著我。
叫醒昏睡的我吃藥,為我敷冰袋,減低因為脫水而引起的發燒。
半年之後,在某一次的心理治療當中,我瞭解那個聖誕節的腸胃炎,有可能是我的心理在向身體發出的求救訊號。
時間又流過。
現在的室友關心沒有收入又沒有辦法工作的我,把我接進了她的家。
於是我從關渡水鳥公園保護區,遷移到了碧潭風景區。
我們一起逛超市,她叫我從架上揀選喜歡的食物放進購物車內。
為我買了一張雙人床墊,並告訴我搬家的時候可以帶走。
她照顧我的一切,當然也包括我那被攪爛的心。
心理治療和藥物治療依舊。狀況時好時壞。
2003年春節過完,她搬回家陪剛退休的父親同住,房子裡只剩我一人。
接下劇場的一份導演助理的工作,回到令我眷戀不已的排練場。
研究所考試即將來臨,我卻再度開始瘋狂的割自己的雙手手腕。
不但發明了新的割法,動用了新的工具,用的力氣和次數,
也令我雙手的傷口接近潰爛無法癒合。
新的精神科醫生轉介我新的心理治療師。
她們看到我的手,都把眉頭皺了起來。
然後,
又是某一個夜晚,開始狂吐狂拉。
那時正值sars厲害的時候,沒事誰也不想進醫院。住在隔壁棟大樓的一位不甚熟識的大朋友,開車送我進了急診室。進出醫院我習以為常,拿了藥,就回家了。誰知回家之後,吐得更加厲害,連吃進胃裡的藥,也一併吐了出來。這次換兩位朋友一起開車送我進急診室,並且在他們說服我,除了護士小姐,並沒有其他人可以照顧我的情況下,辦了住院手續。這一次,聽從朋友的意見是對的。因為直到住院的第二晚,我還是持續的狂吐,因為脫水發燒而昏睡不醒。
而在他們開門進我家,要把我送去醫院的這些動作裡,也發現了滿屋子的血跡。
活像一個謀殺案現場。
但,說也奇怪,自從住院之後,我瘋狂割腕的行為就停止了。
雖然往後的日子裡還是有拿起刀片的時候,但再也沒有那種狠勁那種深度了。
我相信是我的身體救了我。它藉由它的方式,分擔了心理的痛苦。
而我現在抬起頭看見這個堆滿我的紙箱的房子,看見我那正在畫畫的室友,
我真的很捨不得。我真的很害怕。
因為我終於要跨出完完全全自己生活的那一步。
在一個面海潮濕陰冷的山頂。
在一個燈光慘白的房間裡。
在一個沒有朋友的區域裡。
而家人,早在許久以前,就幾乎不存在在我的生活中。
家,對我來說,是多麼奢侈的一個字。
我沒有那種迎向新生活的喜悅,因為生命對我來說,早已是一項不願意面對卻必須留下的功課。我無能面對生命中必然發生的一切,我想逃避,想閃躲,如果可能,我想現在就停止關於我的一切。
是,自私的,因為我根本就不想擁有這個生命。
然而,我在這兒,我在呼吸,我在思考,我在打字。
我沒有選擇權。
快要被自己內在的空虛打敗,快要無力抵抗自有記憶以來就存在的孤寂感。
加上恐懼。莫以名狀的恐懼。
我要開始新生活了。一段新的旅程。
謝謝,掰掰,我真的得上路了,
當然啦,是一個人,任何人都得一個人上路的。
祝福我,請賜與我勇氣,能面對未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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