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色,戒》不可避免的一個話題是:李安改編張愛玲成功了嗎?是電影補足了小說?是電影超越了小說?還是,一切只是李安借題發揮?
這之所以是個問題,一大原因是過去改編張愛玲小說的電影幾乎是“全軍覆沒”,包括許鞍華的《傾城之戀》及《半生緣》、關錦鵬的《紅玫瑰白玫瑰》。這些改編作品犯了同一個錯誤:面對張愛玲的文字,導演過分小心翼翼,最後被原著困死了,拍不出個人風格,也自然超越不了原著。《傾城之戀》生吞活剥原著對白,生硬非常;《半生緣》拍出了故事大網,拍不出味道;《紅玫瑰白玫瑰》捉錯用神,竟用了正襟危坐的態度去拍張愛玲式的冷嘲熱諷。
張愛玲是起點,不是終點
然而,李安卻說:張愛玲的原著是他的電影的起點,並不是終點。這種改編態度,已是成功的一半。文學跟電影根本就是不同的媒體,如果執意要用影像百分百重現文字,根本是必敗之戰。有了改編《理性與感性》及《臥虎藏龍》的經驗,李安早已不會緣木求魚,因此他總是用他的影像去發揮,不拘泥於什麼“忠實”及“原汁原味”。李安拍的不只是張愛玲的小說,更是他自己的電影。因此,對小說《色,戒》,電影版既是補充,也是再度詮釋,最後甚至超越了小說。
對比許鞍華的《傾城之戀》一字不漏地重現小說對白,以及關錦鵬索性把大量文字投上銀幕,李安相對大膽地自行發揮。他活用影像去詮釋他心目中的《色,戒》:片首的那一群兇惡的守門狗,渲染一種警戒的危機感;鄺裕民一夥學生殺人的一場戲,用血腥說明革命的凶險、成長的殘酷,也對比了王佳芝在性方面的啟蒙;王佳芝在日本酒館為易先生唱的《天涯歌女》,巧妙地並置了敵國與祖國,漢奸與革命青年,另一方面也點出了這份世俗不容之愛的矛盾。李安對於原著的再創造,自有他的一手。
當然還有那幾場無需語言的床戲。在《臥虎藏龍》中,李安早已示範用武打動作來說理抒情;到了《色,戒》,床上的動作仍然意味深長。在這方面,相信張愛玲若泉下有知也只能甘拜下風。然而,李安拍《色,戒》最厲害的還是他把這個故事完全融入了他的創作脈絡中。從早期的《喜宴》及《飲食男女》,到近年的《臥虎藏龍》及《斷背山》,李安的創作母題始終是社會體制與人性慾望之間的衝突,而這種衝突,又往往與性愛有千頭萬緒的關係。如果王佳芝的故事主題壓根兒有關於性啟蒙與性解放,那麼,《色,戒》與《臥虎藏龍》及《斷背山》就可堪稱為“情慾三步曲”:《臥虎藏龍》中的玉嬌龍任性地奪取青冥劍而挑戰父權,其中的“戲肉”就是她在大漠上與羅小虎的激烈情慾;《斷背山》中一段壓抑的同志之愛,起因也是一次的衝動性愛──電影甚至強調那是粗暴的肛交。李安要詮釋社會壓抑,往往都從性壓抑開始,而性的解放則為他的人物帶來成長與啟蒙。在原著中幾乎毫無性愛描寫的《色,戒》,在李安手中就變成了一則有關性慾的寓言──你所享受的慾望,偏偏是世俗不容的,這不是巧合,而是人類社會的普遍現象。那代表個體與社會的永恆衝突,那揭示人類心靈體內的原始慾望,那說明體制的殘酷與慾望的凶險。
張愛玲“冷”味的失卻
李安的《色,戒》無疑是成功的。然而,我相信不少張迷──包括我自己──仍然有所失落,因為,這部《色,戒》還是沒有“很張愛玲”的味道。所謂的“張愛玲味”,也就是她的冷調,又或是文學評論給她的標誌───“蒼涼”。張愛玲看世事,永遠是一副睥睨的態度,她不會有太多的同情,她比較吝惜她的悲憫。《傾城之戀》結尾的名句最能說明此點:“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對於一個城市的興亡,對於一對情侶的禍福,她都冷冷的不置可否。
而在《色,戒》中,類似的冷調更非罕見:當易先生向王佳芝提出送鑽戒,王佳芝欣然答應,她這樣想:“(易先生)決不會認為她這麼個少奶奶會看上一個四五十歲的矮子。不是為錢反而可疑。”最後,易先生決定處決王佳芝一干人等,小說這樣寫:“‘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的。”至於小說起首跟結尾的麻將局就更是把一個本來可以很悲悽的故事用輕描淡寫的筆觸框住了。張愛玲的冷,是她看世界的獨門方式,她也因此開創獨特的文學風格,中外稱絕。
然而,李安卻擺明是個熱腸熱血的人。當張愛玲總是用某個距離冷看她的人物,李安卻總是鑽到他們的靈魂去關心他們。最明顯的莫過於對易先生的描繪:小說中的他多麼無情,甚至是無血無肉,但李安卻讓易先生哭了至少兩次。至於王佳芝,小說中的她是因一時動情而放走易先生,但電影中的她跟易先生的情誼可是日久見情深。兩個角色,在李安的電影中都突然深情起來,那場唱《天涯歌女》的戲的郎情妾意與淚眼盈盈,就是最佳例子。李安的熱,他溢於言表的人文關懷,使得電影版跟小說有了兩碼子的風格。
床上的那點摺痕
話雖如此,李安還是有能耐拍出了一點“非常張愛玲”的東西──那甚至是我看過的對張愛玲的最精彩影像詮釋。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易先生獨坐在王佳芝的床上,眼眶都濕了,然後,易太太叫他,他就離開了房間。此時,鏡頭帶到易先生剛坐過的床上的一點痕跡──曾經的翻雲霞雨,曾經的愛慾交織,曾經的死而後己,最後不過化為白白的床單上的一丁點摺痕。一個佳人死了又算什麼?一段感情毀了又算什麼?一次革命失敗又算什麼?就是一個國家覆亡又算什麼?那床上的摺痕像一面鏡子,映出了張愛玲的一個睥睨的冷笑。(談《色,戒》.下) create_adam@yahoo.com.hk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