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錄影一個電視節目,來自台灣的主持人問我:身為澳門人,你覺得澳門最美的是什麼?我給了她這個不算是標售答案的答案──“澳門的美,在於它是個可逛的城市。”
愛三藩市,恨洛杉磯
遊美國西岸,已經是七年多前的事了,當時,我對城市規劃及空間理論幾乎一無所知,然而,我對西岸的兩個主要城市卻有非常強烈的喜惡──三藩市是那麼可愛,洛杉磯是那麼乏味。很多年之後,當我的旅行經驗越來越多,我才慢慢發現背後的原因:前者是個可逛的城市,後者則是個不可逛的城市。
在三藩市,滿街的維多利亞式建築既是優美,更重要的是整個城市保留了歐洲城市的特色,就是很適合閒逛漫步;你可以輕鬆地從市中心的纜車起點逛到聯合廣場,又從聯合廣場走到北灘,再從北灘徒步至漁人碼頭,一邊漫步,一邊觀賞這個城市的建築,一邊發掘這城市的趣味。
然而,洛杉磯則是個不能不開車的城市,它範圍極廣,就是從住宅到最近的一間“便利”商店(其實一點都不便利),都幾乎不可能徒步。它的區域分工也非常明顯:住宅區就是住宅區,你休想在那裡找到一間書店,金融區就是金融區,你休想在下班時間過後仍看到人群,而購物區則以獨立的大型購物中心為主,在洛杉磯是沒有幾條街可以逛的。整個城市的格局是割裂的而非融合的,也自然是不可逛的。
一個可逛的城市的好
三藩市之可愛與洛杉磯的不可愛,說明了一個城市的“可逛性”的重要。多年前,陳冠中就引用了學者雅各布斯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的論點,寫了一篇名為<台北這個城市的好>的文章。陳冠中認為,台北之所以給人良好的生活質感,就是因為它有著雅各布斯心目中一個好城市的特質:用途混雜、街區小、不同年代的建築物並存。這樣的城市,自然是可逛的。當時,我把這篇文章轉寄給不少朋友,有人看後說:“澳門不就具備這些特質嗎?”。那大概是二00一年的事,當時,澳門幾乎沒有人在談城市規劃;我們對於城市空間與景觀的討論,僅限於“澳門八景”的層次。
是的,經過葡國的統治,澳門有著歐洲城市的格局。由於歐洲城市比美洲城市的出現早得多,而當時大部分人出外都是徒步的,因此,歐洲的城市總是可逛的。很多人歐遊時都有同樣的驚訝:在倫敦,從唐人街走到大笨鐘,從Soho區走到大英博物館,距離竟是那麼短!在羅馬,從西班牙廣場到梵諦岡,從鬥獸場到許願池,竟然可以徒步!布拉格的舊城就更小,你可以在那裡三天不坐車而到處遊玩!
“逛”有什麼好玩?它的趣味在於發現:你會在佛羅倫斯的小巷中發現一間令你著迷的小畫廊,你會在倫敦的李斯特廣場附近發現一間又一間的舊書店。然而,如果在洛杉磯,當你從A地到B地必須要開車,甚至動輒要上高速公路,你可以有什麼“發現”?你可能發現的,只是你的座駕冷氣不夠凍。至於地鐵,當然是非常便利的交通工具,但如果你從A地到B地永遠只坐地鐵,你的“發現”範圍只能限定在地鐵站附近。
澳門可以逛一星期
幾年前,我有兩個好友從內地來澳門,我循例跟他們說:澳門很小,一兩天就遊完了。可是,他們隨即反駁:才不是呢,在這裡一星期也不夠呢!是的,我帶他們逛舊西洋墳場,一逛就是兩三個小時,他們從大三巴逛到議事亨前地,一逛就是大半天。澳門舊城區的格局有著“文化肌理”(龍應台語),我們有的不是單幢獨立的建築景觀,而是整片城區的歷史風味。例如議事亭前地附近一帶,就有葡國人的辦公大樓(今民政總署)、葡國人的劇院(崗頂劇院)、葡國人的教堂(聖玫瑰堂)、葡國人的銀行(大西洋銀行),以及葡式民居(位於白馬行)。那一區,就是一個“歐洲人在澳門”的活的建築博物館。這種肌理為什麼重要?請對比香港尖東的鐘樓,那是一座孤立的建築,座落在一個沒有歷史感的區域,沒有可逛性,沒有文化肌理,因此,那是乏味的。
另外,議事亭前地今天又是市民生活的重心,用途混雜,在那裡,可以看到澳門人平常吃什麼,買什麼,穿什麼,用什麼手機。它既是“博物館”區,然而它又保留鮮活的生活質感,加上該區人口比較稠密,更富生活氣息。遊人在這一區徒步,可以上溯殖民時代的歷史,又隨時感受今天澳門人的生活。除了這一區,從盧廉若花園、荷蘭園到望德堂的一區,又或是媽閣廟到風順堂的一區,都有相類似的風味。
澳門的先天優勢,如何善加利用?首先,適合徒步的區域往往帶來文化與商業的發展。情形就像台北,在忠孝東路上的自然是大公司大品牌,然而,在大馬路左右兩側的橫橫直直的巷子,卻蘊藏不少驚喜:那是一個個賣地道小吃的攤子,那是一間間別有風味的咖啡店,那是一家家精緻優雅的小餐廳。因為那是個可逛的區域,才能在大街以外容得下這些小規模的東西。台北人去東區時,逛的往往不是忠孝東路,他們更愛在忠孝東路兩旁的小街小巷活動。今天,台北雖然有了華納威秀一帶的簇新現代的商業娛樂區,但其生活質感卻是及不上忠孝東路旁的這些舊街區。
小企業與藝廊的發展
這種城市空間的發展是值得借鏡的。在今天的澳門,當旺區的當街舖位都已被大品牌佔據,一些小街巷就可以容納小企業,不喜歡星巴克的人可以前往小巧的咖啡店,不喜歡大餐廳的人也可以在轉角處找到風味小吃。這種空間,既利於市民經營小生意,也可為遊客提供地道的選擇,一石二鳥。其實,議事亭前地通往大廟頂的幾條小斜巷(例如板樟堂巷)已作出不錯的示範。該區經過整修美化之後,已有了小巷經營的成功雛型,甚至發展出一點主題:例如板樟堂巷以飲食為主,而主教巷則以女性服飾為主。政府可以用相似的模式,規劃另外一些適合徒步前往的小區,並加以適當的扶助,讓這些小企業在舊區小巷開花。
在這些小區,小型藝術空間亦有其發展潛力,首爾的仁寺洞就是成功的例子。仁寺洞是位於繁華的商業區旁邊的小街區,有藝廊、小劇場、展覽廳、咖啡店,書店,是集合藝術文化與小型企業的徒步區。當遊人厭倦了大馬路的繁忙,只要一轉角,就在仁寺洞找到截然不同的風景。這種藝術區規模雖小,但它可以成為一個城市的靈魂,提高整個城市的品味。當年我遊首爾,最叫我樂而忘返的就是仁寺洞。
在澳門,望德堂區就是靠近市中心的徒步小區,而政府亦多次強調要把該區發展成創意產業區,可惜時至今日,除了三數個月一次的活動,該區仍如一潭死水,而環境極優美的婆仔屋在使用權易手之後,今天變得死寂一片,白白浪漫了這片珍貴的城市空間。澳門已有世遺的“文化名城”光環,但我們的“文化”總不能只有舊的而沒有新的,因此,澳門應利用舊城區的可逛性,讓富現代感的創意藝術空間發展起來。
另外,公共空間亦不可少。紐約之所以適合漫步,就是因為它雖然繁忙,但整個城市滿是大大小小的公園、廣場,可供市民及遊人歇息。然而,澳門的公共空間卻是不足的。澳門應在“可逛”的基礎上,加上“可憩”的特質。例如大廟頂的停車位被開發成小廣場,就是一項善政,政府可考慮於其他區域增加類似的公共空間。
新區的規劃,如何進行?
澳門有著歐洲城市交錯的、集中的、可逛的格局,這是可喜的。然而,必須注意的是,就如時事評論人黃東於電視節目《風火台》所言,舊區有其獨特的混雜格局,我們不能以此為藉口不規劃新區。雅各布斯的名作《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寫成於一九六一年,當時,她之所以不喜歡過度的規劃,並鼓勵社區的功能要混雜,一大原因是當時不會突然有龐然的購物中心在舊區拔地而起(如香港旺角的朗豪坊),更加不會有巨型的賭場空降美國社區(如澳門新口岸住宅區的大型賭場)。因此,我們必須認清,雅各布斯的理論已經不能廣泛地用於今天的社會。規劃舊區要有規劃舊區的思維,規劃新區要有規劃新區的理念,這才是“與時並進”的城市規劃。
是的,澳門之美在於它的可逛性。倫敦的可愛,在於你可以在二十分鐘以內的步距,發現牛津街購物區,發現國家藝廊,發現西敏寺,發現Soho區的另類書店,發現紅燈區。澳門已有了可逛的格局,如果能在這個格局中,填上藝術、文化、商業,這對市民對遊客而言,都會是一大喜訊。Create_adam@yahoo.com.hk(澳門這城市的好.四)
刊於《澳門日報》視野版,2007年11月
圖片來源:
www.people.com.cn/BIG5/tupian/1099/305394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