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斷背山》 ,李安回到了上海。一年以來,李安把自己沉浸在張愛玲的世界裏,他要拍出一部上世紀女性的電影《色•戒》。完美主義者李安付出的代價除了一雙長年充血的眼睛,更多是面對更真實的自我。在接受採訪時,他說:“我希望的張愛玲,小說不是我的終點,而是我的起點。
文/ 張嫣 圖/ 彭輝
1月21日,大寒翌日。上海郊外松江“車墩”影視基地一片灰濛濛。
灰濛濛的天空下,幾乎是60 多年前的上海南京路原貌,只是在繁華的十裏洋場裏穿梭的群眾演員被趕到了巨大的攝影吊車的另一邊。來自新加坡、馬來西亞、中國香港及臺灣和內地的幾十家媒體,圍站在廣場中間的路燈下,凝神屏息地等待著《色•戒》劇組的首次亮相,鎂光燈等待刹那的閃爍,要把灰色天空抹上亮色。
這時的李安裹一身標有“色戒”的灰藍色羽絨服,坐在車墩路邊搭起的矮平房裏一把白色的冰冷的塑膠椅子上。拍了一夜戲,李安憔悴地微笑著給了北京和上海的記者們40 分鐘的採訪時間,其間李安表現出一貫的平易近人,但說話依舊說一半,思路變化之快,讓人覺得像是在和他投籃,讓人時刻琢磨他心思的投射軌跡。
7 個月前的一天,在紐約的家裏,李安為家人燒好一頓飯菜,放進冰箱,然後拎上行李直奔機場,開始了《色•戒》的上海之旅。
這是2006 年6 月15 日,從機艙內走出的李安收到了一束豔紅的鮮花和一個遞過來的話筒。之後,在6 月18 日的一天,他連軸轉,趕了4 場活動—先在上海電影節電影論壇上與馮小剛一起探討“好萊塢與中國電影的關係”,然後驅車趕往數十公里外的松江復旦大學視覺藝術學院跟學生回憶自己的6 年“待業期”,晚上8 點又準時趕回電影節會場與馮小剛、顧長衛等內地導演分析觀眾的欣賞習慣。
在上海的盛夏,他獲得了很多熱情、鮮花和掌聲—上海國際電影節的華語電影傑出貢獻獎和復旦大學視覺藝術學院榮譽教授的稱號。卻之不恭,李安悉數笑納。
當然李安的上海之行絕不僅僅是衣錦還鄉。奧斯卡後,他毅然離開了令他獲得影展和票房的雙重勝利的《斷背山》。李安急於要開始他新的掙扎,了卻那個一直縈繞在心頭的夢:“我下一步想讓他們看到戲劇性的中國、文藝性的中國、中國的掙扎、中國的故事。”中國的故事發生在上海,原著作者為張愛玲。
《斷背山》之後,李安面臨的是賣座和藝術的雙重壓力。“‘恐懼’鞭策我不斷地改進,因為沒有比‘恐懼’更強烈的感受了。”李安從不害怕觸及禁忌,“父親”三部曲中對中國父權的顛覆和家庭倫理的挑戰,《綠巨人》中用自己的理解重新詮釋這個美國偶像,《斷背山》中對同性禁忌的徹底深入—這些都逼著李安一步步走入自己。
“拍電影無非是把自己當成祭祀的犧牲,呈現最赤裸的自我。”如果說之前的電影李安只是從潛意識裏流露出不同程度的自己—他是李慕白,而電影是在他心底自作多情地掙扎著的玉嬌龍,那麼當李安遇到張愛玲,他面對的是挑戰最真實的自我。
“ 我始終逃不出這個故事,當初看的時候不會想去拍它,我也不太敢拍它。”李安對張愛玲的盛讚近乎“對一個神話的崇拜”。看到李安疲倦的臉和無法接受閃光燈的眼睛,幾乎可以看見張愛玲巨大的陰影籠罩在“車墩”上海影視街的上空,也在李安的心裏。李安形容整個創作的過程,如同“從地獄裏走出來”的過程,並且時刻祈禱自己可以“活著出來”。
為了要改編好這部28 頁紙的短篇小說,李安找來了曾和他兩度合作的臺灣編劇王蕙玲,這個水瓶座的“怪胎”女人被李安稱讚為“戲感少見的好”,《飲食男女》和《臥虎藏龍》俱是出自她手,兩人一聊起劇本就是三天三夜,叛逆的玉嬌龍便是她得意和認同的角色,而這次《色•戒》中那“離經叛道”的意味更是正中其下懷。
“我和王佳芝很像。”面對記者李安語出驚人,他拍的兩個男人和一座山的故事轟動了世界,這次他從《斷背山》走出來,進入另一個女人的軀體裏。在李安看來,王佳芝把演戲當作了人生,人戲不分,這也就是李安對自己內心的恐懼所在。
王佳芝是張愛玲寄託自己10 年情感的女子,亦是整部戲的靈魂,王佳芝的選角一度成為眾說紛紜的疑團。6 月,《色•戒》劇組的兩個導演組分別在北京和上海進行了近一個月的選角工作,在北京看過演員錄影帶之後,李安又對上海導演組挑選的演員進行親自面試。7月18 日,李安宣佈名不見經傳的湯唯為王佳芝的不二人選。在選角聲稿中李安說:“湯唯展現出相當大的潛力,並且氣質與相貌相當接近小說中的描述。”
李安選擇湯唯的理由很有趣,因為初見湯唯李安覺得她有點像自己,而李安和王佳芝很接近,所以湯唯可以演好王佳芝。王佳芝出生於杭州,是江南女子,演話劇出身,就讀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時曾是臺灣導演賴聲川的學生,而賴聲川乃李安當時在紐約同修戲劇的老同學。
“拍電影的算計就得跟發射火箭一樣精准。”李安引用了費裏尼的話,來證明要拍一部賣座的藝術片是多麼的不易。在紐約浸淫電影業多年的李安,早在拍攝《喜宴》時就明白要從劇本階段就考慮發行範圍和受眾人群的道理。他最受爭議、票房慘澹的《綠巨人》在李安看來是輸在了發行上,而《斷背山》則是吃一塹之後的智慧所在。而到了《色•戒》,李安用中西融會的張愛玲小說作為劇本原型開始,就充滿了精確“算計”,深諳中庸之道的他在“忍受”了諸多與電影無關的宴請活動之後,一遍又一遍地感謝著上海文廣集團和上海電影製片廠,雙方協力克隆出了耗資2000 萬元的老上海街景。
11 月13 日,《色•戒》結束在馬來西亞的拍攝,班師上海。11 月15 日《色•戒》上海正式開機,在重慶公寓留下了第一個鏡頭。公寓是張愛玲所喜歡的—“最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因此她的故事、生活痕跡也總是發生在其中。
11 月16 日開始,《色•戒》轉戰在南匯新場鎮的水鄉老街拍攝,在這裏“王佳芝”接受特務訓練,要從一大學生“轉變”成帶著秘密任務的“貴婦人”。在李安看來,直到這個時候湯唯開始進入他構想的軌道,真正成為王佳芝。
11月25 日,日夜趕工的車墩影視基地終於完工,此時可以亂真的上世紀40 年代上海的場景靜靜地等待著李安的到來。此前梁朝偉帶著背了幾個月的劇本悄悄來到上海,開始他作為易先生的旅程,《色•戒》開始漸入佳境。經過了幾個月的掙扎,李安從張愛玲的附身中掙脫了出來,甚至可以出現在賴聲川的《暗戀桃花源》的公演現場,在上海大劇院的第7 排默默在黑暗裏享受別人的戲劇和人生。此時的李安已經不完全是王佳芝這個小女子,他有鄺裕民的理智和節制,有易先生的狠勁。李安說:“每拍一部電影,都是在manage( 處理) 自己。”而這次,他要重新處理的是自己的情緒,如何從故事裏走進去走出來,還有和演員的種種關係。
李安終於可以笑著調侃自己:“你看我還好吧,走過地獄,終於活過來了。”
(電影官方網站:
http://www.bvi.com.tw/movies/lust_caution/mai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