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是一篇寫於五年多前、從來沒有曝光的文章。
當時的我,還沒有開始在報上寫專欄,
然而,我已有為一份有關劇場的刊物偶爾寫文章。
2002年的初夏,我正為趕碩士論文而心力交瘁、苦悶非常;
面對截稿在即,我卻沒有寫影評寫劇評的心情。
於是,我寫下了這篇文章,
一篇你們可以把它視為「一分鐘心情」的前身的文章。
然而,人生總是充滿戲劇性。
這篇文章寫好之後,那份刊物因為某些原因停刊了,
這篇文章就一直躺在黑暗的檔案夾中。
最近,因為想到陳昇,我又拿出這篇文章來看,
回首五年的變遷,有點感慨,更多的是感激。
是時候讓當年的心情見天日了。
初夏的出走
一直覺得,澳門初夏的天空是特別藍的。走在路上,抬頭看天空,如果恰巧有陣清風吹過,耳邊有鳥語蟬鳴,你也會想化成一隻斷線的風箏,逃離這個城市嗎?
截稿日期逼近,好幾個題目在腦中打轉:想從東方主義的角度討論芭蕾舞劇《大紅燈籠高高掛》,想談談澳門城市景觀的後現代色彩,想從美國奧斯卡與香港電影金像獎的頒獎典禮比較兩地的電影文化……。只是,一個在畢業論文的巨大壓力下生不如死的人如我,卻不想觸碰任何嚴肅問題。看著初夏的天空,想起在這段忙得不可開交的日子裡,有時拿起陳昇的唱片,就能舒緩那鬱悶的心情,於是好想談談陳昇。
好多個年頭了,每當初夏的氣息來臨,就不其然想起日劇《沙灘小子》。兩個男人,丟下了世俗眼中很重要的東西,遠離了城市,走到海灘旁邊過著漫無目的的日子。如果《沙灘小子》也曾牽動你心裡那潛藏已久的慾望,如果《沙灘小子》也曾令你想飛、想逃,也許你也會跟我一樣愛上陳昇的歌。
“二十歲的燭光,停在你柔美的臉上,驕傲的男人呀,開始了流浪的旅途。”聽這首《二十歲的眼淚》的時候,我十九歲;那時的我,結束了在加拿大的學習生涯,開始了跟台北這個地方一直糾纏至今的緣份。也忘了當時我是否體會到陳昇歌曲中“流浪人生”的味道,我只知道,我要開始人生新的一頁了。
大學二年級,看著《風箏》的music video,一個台灣朋友說:“當陳昇的老婆一定很可憐。”我本來不明所以,但聽著《風箏》,我漸漸懂了──“我是一隻貪玩又自由的風箏,每天都遊戲在天空,如果有一天扯斷了線,你是否會來尋找我? ”。明眼人很容易看出,那隻風箏,就是陳昇自己的寫照;他愛自由,愛流浪。因為《風箏》,我愛上陳昇的歌;愛上那淡淡的旋律,那如詩的歌詞,還有那浪跡天涯的感覺。後來,再聽他的舊歌,才知道“出走”的主題以往已曾在他的歌曲中出現過。“勇敢地拒絕全世界的要求,……,我喜歡私奔,和我自己。”他早就唱了。
陳昇的情歌,有一種洞悉人情的世故,卻又不失清新的韻味,很多人都被打動了──尤其在台灣這個情歌泛濫的音樂市場。可四十歲後的陳昇,卻因為頓感“情歌原來是可以捏造的”,而毅然創作了《恨情歌》專輯(英文叫Bobby hates love song),全碟幾乎沒有一首情歌。“於是我叫我自己恨情歌,假裝我不在乎,也許我不能再討你歡心,我喜歡這樣的自己。”這幾句歌詞,全是陳昇對他的擁躉的肺腑之言。此後,他一邊漂流各地,一邊不停創作,從台灣南部、中國大陸、美洲到歐洲,都有他的足跡,“流浪”已成為了他每張專輯的重要主題。
還記得那個夏天,我滿懷心事的一個人在三藩市遊遊盪盪,陳昇的《思念人之屋》不停迴盪心頭,我覺得自己就是歌中那隻滿懷心事的流浪狗。“我知道牠有自己的寂寞,所以才濕淋淋的走在雨中。Come on, baby dog,是否你要借把傘,she’s gone.”不過,諷刺的是,在三藩市當一隻流浪狗,我卻彷彿比在自己的城市當一個人還要快樂。那時也許我有點明白,陳昇要一直流浪的理由。
後來,陳昇還開始寫作了。《鹹魚的滋味》也許故弄玄虛,未能討好;再來的《寂寞帶我去散步》卻是陳昇的本色之作。流浪的主題、豐富的想像力與細膩的生活觀察,糅合了動人的故事。我尤其難忘這個小故事:一個覺得了無生趣的人在坐飛機,他覺得如果飛機墜毀倒是好事。但是,他卻遇上一個奇怪的機師,這機師不只報告天氣與飛行狀況,就是航程上經過的山、看到的月色,他都說得興致勃勃。末了,乘客下飛機時,聽到這機師正在跟別人爭論剛剛看到的一朵雲究竟是像一隻雞還是什麼……。乘客帶著溫熱的心走了。人生是漂流的,但是,在漂流的過程我們還是可以欣賞世界的美、人性的美。
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他的歌。他的歌,是不一樣的。徐志摩說過,“你要發現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與他單獨的機會。你要發現你自己的真,你得給你自己一個單獨的機會。你要發現一個地方,你也得有單獨玩的機會。”我想,要發現一首歌,也要單獨的跟它接觸。所以,我不願像其他流行曲一樣,在做著其他事情時聽陳昇的歌。我總會放下手邊的工作,躺在床上細讀他的歌詞,聽他的歌。所以,我往往買了他的唱片好久,才有機會好好欣賞。他去年年底推出的新作《五十米深藍》,我最近才逐一細聽著裡面的歌。一聽之下,發現陳昇的歌能給我的感動,還是觸到內心深處的。
這張專輯,仍貫徹陳昇的“流浪”主題。第一首歌,就叫《一個人去旅行》──“你說要一個人去旅行,但是歸期卻沒有約定。”那是一個人要借一次無歸期的旅行忘記一段感情的故事。可這一次,陳昇想逃離的不只是所在的城市,還有那沉重的肉身。“有一天我在零度的寒風中朦朧的醒來,因為沒有陽光所以我忘了這是哪一季,…….,Everybody wants to escape from their body.”是這首叫《綠樹與知了》的歌。
忙完論文後,我想學一種樂器,不要太難學的。我選了口琴。不知道這個選擇跟陳昇有沒有關係。我只是想,口琴攜帶輕易,我可以帶著它,重遊巴塞隆納或阿姆斯特丹也好,在布拉格的舊城廣場也好,就是在台北最熟悉的忠孝仁愛交界也好,在這些地方悠悠地歇腳,拿起它吹奏著,那感覺多好。也許,我第一首要學的歌,就是《把悲傷留給自己》。
澳門很小;不只是地方小,心靈空間也小。這城市的眼界有太多的限制,容不下許多東西。我們的心,都需要陳昇的歌來慰藉。不過,如果不能真的出走,偶爾逃出去透透氣也是好的。當大家都在選購車子,物色房子,急著找丈夫妻子,你倒不如密謀一次可長可短的出走。前兩天我又收到一個台灣好友的電郵,大學畢業四年,她一直參演話劇,邊學邊教跳舞。這個在世俗眼中“不務正業”的人,最新計畫是到紐約參加跳舞課程,之後再努力存錢到印度住一年,體驗生活。最近,我手邊都是東歐的資料,今年夏天,我也決定找個嚮往已久的地方走走,讓布拉格、布達佩斯及克拉科等名字不再是夢中的呢喃。到不同的地方逛逛,總會遇上什麼美好的人、事、物的──只要你堅拒參加旅行團。
有空停下腳步,看看初夏天空的蔚藍,聽聽陳昇的歌,你會倏然發現,那“飛的理由”,已然不必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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