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情色狂暴作社會批判
──「亞洲電影觀景窗」導演專題：金基德
這幾年成名的亞洲導演有兩種創作傾向：一種銳意開拓市場，製作越來越具規模，越來越國際化，如張藝謀及王家衛的電影；另一種則刻意與主流電影劃清界線，繼續以小型製作延續個人風格，例如是枝裕和及蔡明亮的作品。即將在文心中心舉行的「亞洲電影觀景窗」就以韓國導演金德基為主題，介紹這個在成名後始終離經叛道、執意不融入主流的導演，選映他過去十年的幾部重要作品，包括《鱷魚藏屍日記》、《漂流慾室》、《慾海慈航》及《慾望的謊容》，其中的《鱷魚藏屍日記》更是首次於港澳曝光。
一個導演的處女作通常有如定向儀，為日後的創作定下方向，如李安的《推手》及蔡明亮的《青少年哪吒》，都為他們的電影創作奠下了慣常主題與情感基調。金基德這個語不驚人誓不休的導演，其創作商標可以用四個字概括之──狂暴、叛逆。他暴烈地呈現情慾與暴力，《海岸線》與《漂流慾室》展現的盡是模糊的血肉與性愛的粗暴；他也有非常明顯的反社會傾向，《慾海慈航》與《慾望的謊容》的矛頭都直指富裕社會背後的百孔千瘡。這種旗幟鮮明的創作風格，早在其處女作《鱷魚藏屍日記》已一一埋下伏線。要研究金基德，《鱷魚藏屍日記》就是一本不得不讀的入門手冊。
從城市邊陲空間說起
蔡明亮喜歡用水的意象表現作品的主題，而金基德亦喜歡用河與海的場景描繪他眼中的狂暴世界與殘暴城市。《海岸線》中的海灘是一軍事禁區，也是人性暴虐的爆發點；《漂流慾室》中為遊人而設的湖泊，卻內藏最赤裸裸的愛慾與暴力；《慾海慈航》以援交少女為題，結尾父女相對的關鍵一幕，仍然用了木船與小河的意象。《鱷魚藏屍日記》這部處女作，就說明了金基德電影中河海意象的來源。在橋下河邊的城市邊陲地帶，住了三個露宿者：一個小孩，一個老人，一個名叫鱷魚年輕人。這三個人，自然是沒法分享到社會經濟成果的邊緣人。這片空間代表的是他們處於社會的低下層──橋下的空間，他們也是遠離市中心的──河邊的空間。這種空間定位的邊緣性，與金基德此後其他作品選取的場景有莫大關係。
不過，三個露宿者在河邊倒也是自成一角，而主角鱷魚更似乎與這片空間共生共存。片中沒交代主角叫鱷魚的原因，但他的確就如鱷魚這種兩棲類動物，他不能遠離河水，他更常常跳進水裡，享受水中那個世界。隨著劇情發展與一名為情自殺不遂的女子的加入，這片邊陲空間漸漸有了一個家庭的氣氛。如果三名男性是因為身為階級的弱勢而被排擠到城市邊緣，那麼這名女子就是因為身為性別的弱勢而只好走向河邊。同為社會弱勢，他們找到了相濡而沬的理由。如此一來，《鱷魚藏屍日記》的主題已經昭然若揭：這是一個關於城市邊緣人活在城市邊陲空間的故事。
有了這種邊緣性，金基德的社會批判就有了舞台。《鱷魚藏屍日記》著力刻劃的是一個資本主義城市的敗壞：為所欲為的富人、事無忌憚的黑幫、滿街騙局的鬧市、男性對女性的剝奪……。片中的主角每次走進城市的中心，都幾乎沒有好事情發生。這種對繁華城市的否定，在他的另一部精彩作品《感官樂園》中表現得最徹底：一名男子有擅闖民居的癮頭，然而他為的不是盜竊，而是在別人屋裡把損壞的物品一一修好。每個富裕的家庭中，原來都總有一大堆破損了的東西，有形的，無形的。
以超現實空間作結
然後，金基德為《鱷魚藏屍日記》的人物提供了一片超現實空間的出路與救贖──河底下的寧靜世界。整部電影最美的時刻，就是幾次的水底漫遊。直至電影的結尾，當男女主角對城市已是失望與厭惡透頂，他們就跳下河裡，在那個寧願的國度裡安息。金基德對城市生活全盤否定的結論或未必叫人完全認同，但電影對城市邊緣人的悲憫卻仍有動人力量。這次「亞洲電影觀景窗」選映的幾部金基德作品不約而同有著意義曖昧的超現實結局，包括《漂流慾室》結尾那美得虛幻的湖中風景，《慾海慈航》結尾中那隻沒法出航的小艇。那是金基德式的城市觀：既然我們在城市無路可逃，就讓心靈寄望於一個超現實世界吧。金基德的電影在狂暴背後，常常保有一種溫柔，那或許是《慾海慈航》中的深厚父女情，或許是《感官樂園》中一雙以超現實的方式廝守的戀人，又或是《鱷魚藏屍日記》中那個美得可以的殉情結局。
金基德是當代亞洲電影的異軍，情況有點像台灣的蔡明亮。從影十年，他屢獲國際獎項，但他的電影在老家韓國始終飽受冷待。他的風格偏鋒，本來就不是大眾的那杯茶，另外，韓國人似乎也不大願意看到他呈現的極度病態的韓國社會。就如這次影展選映的《慾望的謊容》以整容風潮為題，理應受到韓國本土觀眾注目，然後，有評論指出韓國觀眾根本不想反思有關整容的血淋淋現實，因此這部片在韓國仍然不受關注。當韓國片屢創佳績，金基德因為其偏鋒的風格與激烈的社會批判，一直伊人獨憔悴。然而，他仍不為日益豐富的國際資金所動，繼續小眾，繼續個人風格。這一份堅持，為我們激賞他的作品添上另一個理由。
（「亞洲電影觀景窗」影展於十月一日至八日於文心中心舉行，《鱷魚藏屍日記》放映時間為十月一日星期一晚上七時半，《漂流慾室》放映時間為十月二日星期二晚上九時半，《慾海慈航》放映時間為十月五日星期五晚上九時半，《慾望的謊容》放映時間為十月七日星期日晚上七時半。另外，香港著名影評人舒琪更將於十月一日晚上九時半來澳主講「金基德的感官幽閉世界」。）
（２００７．９．２０．澳門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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