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的《水滸傳》在澳門上演,頗引來一些爭議。這種爭議,林奕華想必不會感到驚訝,熟悉其作品的人也不會稱奇,因為,二十年來,林奕華作品就是一直在社會爭議聲中成長的。也許,在你對他下結論之前,可以從他的戲劇見解多一點了解他的作品。
記(記者):在今天的社會從事劇場工作,你希望你的觀眾得到什麼?
林(林奕華):現在我的criterion是這樣的:首先,在這幾個小時中,觀眾是否得到精神的洗滌?是否得到一個新角度去思考問題?他們心裡的某些說話會否被釋放?他會否在舞台上找到自己,而那個自己是居然可以有選擇的呢?至於那些訊息,是經過上述這許多東西被帶出來的,是滲透於戲中的,而不是令每個人覺得“嗯,這個就是訊息!”一個特定的訊息反而不是最首要的,重要的是觀眾感受到導演對他們親切感及關懷。
記:你的作品一方面很富娛樂性,但另一方面卻很回應社會,甚至可以去到《東宮西宮》作政治批判的程度,你覺得戲劇在社會上可以發揮什麼力量?
林:我覺得這其中有最低限度及最高層次。最低限度是劇場必須是個entertaining的地方,我說的entertaining是指有趣味有新意,令人的腦袋actively working。娛樂不只是眼球的事,它牽涉心理、思維及其他感官,是很全面的,而劇場就應該帶出這全面的感受。至於戲劇的最高層次,就是要幫我們整理思想。我的戲常常很長,因為很多事情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完,我需要把很多盤節交錯的問題一一排列出來。其實,劇場不只在回應社會,甚至是在評論社會,目的是告訴觀眾:我們不是那麼被動的,也不只是社會的一顆螺絲釘而已。很多人在社會中找不到自己,而劇場就應該還原觀眾的一些活力,釋放被抑壓的人。這也是我的戲會entertaining的原因,我希望給觀眾一些生氣。劇場是應該有親和力的,不能高高在上,也不能令觀眾覺得“導演你有飯開,當然講得輕鬆啦”。不過,這只是我今天的想法,我也不能保證我是否有一天會認為劇場應該是沉鬱的、痛苦的。
“人不會永遠只滿足於phone sex”
記:那麼,你對於劇場的這種最高層次的社會作用,是否感到樂觀?如你所說,這是個media的社會,而今天的劇場始終是個弱勢的media。
林:我的樂觀之處,是我覺得人類不會永遠滿足於用吹氣公仔和phone sex,人是需要人與人之間的intimacy的,而劇場提供的intimacy就是電影和電腦遊戲不會有的。如果劇場作品像荷里活片那麼mechanical,觀眾自然失望。至於我對劇場的消極,則是因為華人社會劇本的缺乏。文字不再被新的世代重視,我們越來越不懂得講古仔,不能在劇場創造像音樂像詩的語言。今天香港的很多戲劇,不過是把電視放在舞台上去演。而我很執著地希望我的戲中演員講出的話有一定文學性。
劇場受時空限制,不可能像電影般千變萬化。它的創造性是抽象的,因此“聽”的部分很重要。因為,劇場未必有錢去製造很多視覺效果,就算有視覺效果,那很多時候只是一種enhancement,去強化“聽”的部分。因此,劇場要提供“聽”的啟迪。有人說,觀眾看完Pina Bausch的作品時會討論在舞台上走過的一匹白馬,但其實這齣戲並沒有這匹白馬。這種想像力就是舞台的力量,這要靠語言來經營的。
記:這兩次來澳門演出《包法利夫人們》及《水滸傳》,你對澳門觀眾的印象如何?
林:澳門的觀眾給我的感覺是沒有那麼消費性的,所以,他們會較純粹的看戲。澳門的生活節奏也比香港慢,而戲劇正希望觀眾有空間,慢下來思考。也許,澳門觀眾看完一齣戲會去思索,不像在香港,有時一走出劇場就什麼都忘了。
“香港是一個沒有賭場的賭場”
記:在澳門搞創作被邊緣化的情況可能比香港更甚,以你在香港商業化的環境中多年來堅持創作的經驗,你對澳門創作人有什麼建議?
林:我來回答這問題並不很公平,因為有人覺得我已經是很商業的,意思是我想的跟觀眾想的比較接受,我沒有把自己放在比觀眾更高的高度。在我體內,有兩個我同時存在:第一個我很喜歡看靚仔靚女,但另一個我則覺得不能只把靚仔靚女放在台上,而是要把美的價值帶出來。
澳門必須出產一些個性強烈的人或作品,市場就會慢慢形成。不過,我們常陷入一個假設性問題的陷阱,也就是好像只要學會一種方法,這個地方就有希望,其實,最重要的是整體社會氛圍。我自己其實是個雜食的人,甚至有人說是一種拿來主義,這是因為香港的環境就是這樣,我們從小也沒有被要求很專,這種特性成了我的劇場風格。而澳門欠的就是一種劇場中的獨特個性,但這是急不來的。
記:以你一個香港人看來,在一個賭城栽種藝術創作,是否很困難很悲觀?
林:別說在澳門,就是在香港都很困難。香港電影為什麼沒落?就是因為不專業。當時,無論是新藝城或王晶的電影都孕育出一種不重視劇本的拍片方式,而觀眾也不是看劇本的,他們是睇“橋”、睇明星、睇露波露罅的。這種不專業的態度,就造成觀眾不尊重電影,於是,早o的睇又得,遲o的睇又得,買盜版又得,下載又得。香港其實是一個沒有賭場的賭場,所以,我們做劇場工作其實是拉牛上樹。至於澳門的那些賭場,也要看你怎麼去利用它,最重要的還是找到自己的個性,有個性才有創作,才會有memorable的作品。(林奕華訪談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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