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機
然而事隔多年,回頭望去,留在原地的只剩下最初的「動機」。只是動機。結局、過程和籌畫的細節都已隱沒消逝。那麼一個蠢蠢欲動,將萌芽,將存在,卻又什麼都還尚未發生的階段。走過這麼一段辛苦路,驟然與最初不期然重逢,雖然什麼也沒有,卻感到異樣的眼熟,終究還是認出。來回走了幾遭,原以為會略感到一絲心疼或感傷的,然而卻已經疲倦了,再沒什麼話可說。連嘆息或埋怨也顯得淡漠。
從這個點上再啟程,他日也許還要舊地重遊的,整個遠遠地看過來,倒像是圍著它團團轉。當初的動機,也就涵括了最後的目的地,以這麼一個出發點為中心,四方發散出輻射般的旅程,無論是筆直平坦的,抑或迂迴起伏的,同樣都跋涉回來了。而且腳步愈走愈急,路程愈挑愈短,回頭造訪的頻率愈來愈高,最後索性停在起點上,放棄出走的念頭。
抱著最初的火熱的,騷動的「動機」細細端詳,怎樣也想不出為何當初執意非那麼傻不可。摩挲著,揣測著,就像是拿捏他人的心思一般。漸漸地,終於起了些輕微的悸動:原來一遭人間世,就僅是當初那麼一個念頭牽引過來的餘影回聲;原來早已翻閱窺見了故事的結局,只是當時沒能認出。它牽著我如遠放一支紙鷂,我迎著風,繫著線,從事著沒有多大安全顧慮的探險。如今回想起來,其實是一點令人激動的成分都沒有。
激情
激情的,壯麗的,都早在「動機」發生時的假設中,漫無限制的生殖繁衍過了。直到末了,連想像都累了,而且由於缺乏信仰者的全盤接收,終於猛然煞車——沒有任何發生過的事件能滿足我們的期盼:沒有一齣終成眷屬的羅曼史比輾轉反側的短詩更能引發無上的沉迷;沒有一次旅行的結果不是失望和疲乏——當我們含著淚水,心滿意足地閱畢完美結局時,我們胸中酖念的是「之前」的天真、磨難、抗爭和在這一切之上的「不確定」;當我們緬懷一趟永難忘懷的遠行時,心底懷藏的是「事前」的興奮忐忑、躊躇滿志。
但是叨念在滿足自己和聽者的前提上,我們的使命是重整、渲染、刪略、詮釋一段盡量不嚴重違背事實的回憶。過程中極力採擷篩選合適的資料,事後著力於銘記在心,並視情況記載或傳述。所幸語言表達自有其無法跨越的難關,「言難盡意」,於是巧藉語言的無能,暗示誘發聽者新鮮茁壯的想像激情。
「事發之後」的快樂,取得如此吃力,效力無法維持,而消殞的路徑又難以捉摸,其間夾纏著不足為外人道的,以苦心和無奈勉強接受下來的但書,心猿意馬。快感總在「事發之前」無聲爆裂,接著順由事件的演變,或快或慢地憔悴萎落。
具體
無論在快樂、難堪、痛苦的領域裡,所發生的,和所預想的相形之下,多半顯得蒼白渺小,不甚起勁,除非有心壓抑想像的欲望,或根本缺乏想像的條件——或環境因素所致,或本身能力所限。「過程」的張力略勝於「結局」,然比諸「動機」的階段猶居下風。發展尚在朦朧初始階段之際,無所羈繫,也無所顧忌。「略加保留」是行為的準繩,保護的措施,絕非心態上的本色。職此之故,浮現的遠景、陳述的理想反而明朗親切,具說服力,跡近宗教信仰的性質。一旦跨入現實領域,雖說事實擺在眼前,定奪自分,但是具體的存在總嫌太過立體,不如單純得如點、如線、如平面的想像來得容易掌握。既怕顧此失彼,又不願據實以報,萬分為難。不如挑個側面,選定方向,壓平了扯直了方便立說。只是心中有了懸念,硬要將眼見的、經歷的存在呈現出來,反而動輒得咎,偏又失了焦,說不清楚。倒像是彆腳的憑空杜撰者,即使大家都真信了他,也還是時時有「紙包不住火」的危機感。
位置、譜系、價值
走了一段周期,看看腳下緊緊踏著的這個點,當年的初心本意,就像要活生生地動了起來。只是表情少了些,溫度也弱了點。但是仍舊是唯一足以承擔一切的信仰,堅實,完整,純粹,同樣擺盪在勇氣與脆弱間,堅持和忽略間,橫穿危索,搖搖欲墜。
眼見歲月就要如加法般單調地累計下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愈積愈高,卻又一改初衷,反過來想:這總該是有些什麼意思的,但卻又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顧首眺望,將一路上斑駁錯落的痕跡獨自撿拾起來,竟也可以串成一條前後連貫、因果相尋的線索來:每個痕跡似乎都找到了一些即使是難以自圓其說的意義來,有個確定的位置,和錯綜交通的關聯譜系。我想到了這件事,忘了那件事,接受了,拒絕了,投入了,錯失了,這一切一切,都有它的價值嗎?多麼沉重艱辛的選項和危機四伏的演算啊!於此少掉了激情的興味,卻增添了曖昧的苦惱。反身躍入道德論辯的漩渦中。
就像憨第德希望堅信卻又一再疑心的命題:「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成為它們目前狀況之外的任何事物,因為每件事都是為一個目的而造的,進一步而言,也就是為最好的目的而造的。」(註1)這一切,真如潘格羅斯所言,都已經被證明了嗎?
回想起來,生命中似乎出現過許多戲劇化的契機,眼看幸福或災難近在咫尺,幾乎觸手可及,然而一轉眼,彷彿什麼事發生了,微不足道的事,便使一切煙消雲散,轉入另一個方向,從此擦身而過,再也沒有挽回或改變的機會。我曾經感到驚險,更多的是痛惜,尋尋覓覓要再抓住那關鍵的一刻,嚴陣以待,萬勿錯失。然而事與願違,不是再也回不去了,便是發生難以提防的變卦,再度眼見它流逝,從容地遠去……,而我,則重新返回貧乏空洞的生活的循環中。
敘述
生活雖是如此,然而「被敘述」的生活卻大異其趣。沙特發現到:「敘述是逆向進行的。」在敘述中,「瞬間不再是隨意的相互堆砌,而是被故事結尾啄住,每一個瞬間又引來前一個瞬間……,都彷彿是預示,彷彿是諾言,甚至可以說,他只體驗那些諾言性的細節,而對那些不預示奇遇的事情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註2)然而所有未曾被敘述的生活都已湮沒不存了,在出現的瞬間便因沒有敘述的價值,無法敘述,或其他各種因素始終不曾被敘述,而死去。沒有敘述,便無法保存。存留下來的生活,都是被以各種不同形式敘述下來的生活,被記憶、被傳說、被書寫、被重複、被幻想。或是根本性地屬於未來。於是都成了「逆向進行」的模式,信息確實,井然有序。在這個點上,它似乎是承認逆向敘述的秩序的,而我卻依然感到不安。也許我明白,我不能站在這個點上嘗試去理解現在,我該留待未來,到了敘述時刻的某個未來,我自能全然了解現在凌亂紛繁的事件的意義,我會被驅迫著在殘存印象的事件中撿選合適的細節,並且進一步掩藏悖離主題的不相干記憶。一切將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然而這一切,不正是令我們懷疑、困惑的隱憂嗎?不正比純粹的假設、空想更令人難以置信嗎?
於是沙特昭示我們:「結尾在那裡,它無形,但確實在場。」結局賦予定義,揭開面紗,然而定義和真相卻要回歸屬於最初的領域,動機的領域。換言之,至少是「敘述的動機」。
(註1)伏爾泰,「憨第德」。志文。p.19。此處所引乃憨第德哲學教師潘格羅斯之語。
(註2)沙特,「嘔吐」。志文。p.78。
2000.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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