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點三十分,我的日籍姐夫修果然已經在我們約定的書店樓下等候了。從今天黃昏開始,下起了這次東京之旅的第一場雨,雨勢不大,然而綿綿薄薄,飄飛如絮,任憑我左閃右躲,還是噴花了眼鏡。街頭霓虹一片迷離閃爍。
「想吃什麼?這地方是學生出沒之區,所以飲食費用較低。但是口味可能會不合你意。」修說。
我無從選擇起,加上身軀已極疲累,又擔心春雨濺濕新買的書籍,只好央他推薦,最好是代為選擇。他將範圍縮小,要我從日式咖哩飯、天婦羅蝦和炸豬排中選出一項。「價格都在六百到八百日圓之間,非常便宜。不過口感都只是尚可而已。」他又不放心地重複強調道。
我選了天婦羅蝦。店面在巷子內,裝潢十分樸素,日光燈當頭照得慘白,雖不像典型拉麵店般陰暗侷促,但看起來果真像是大學附近專門供應學生的廉價料理店。店裡有三名人手在招呼,看不出誰是老闆,因為一概都是慢哼哼懶洋洋的,全然沒有一般日式餐廳常見的響亮活力。
其中一名中年男子負責裹麵漿,將食材入油鍋現炸;另一名較年輕的男子負責招呼客人,點菜上菜以及收費事宜﹔最後是名臉色荒白的婦人,只負責呈上綠茶和收拾餐盤,然而她似乎一直處於出神的狀態下,說不出是冷漠還是無聊,常輕忽怠慢到要顧客要求斟茶的程度。不過整體而言,還算是一家可以讓人放鬆的家庭式餐廳。
食物相當豐富,既有一尾炸蝦,一片炸魚,一大條炸花枝,另外佐以一些炸野菜及薯餅,飯的份量不少,另外還有一碗料多實在、口味偏鹹的蛤仔味增湯。六百圓的價格可謂物超所值。可惜如修所言,口感乏善可陳,甚至可說是油膩了些:一家專賣炸物的餐廳,沒有針對此點研究出去油的秘技,或設計出清爽平衡的配菜,實在不能不算是一項嚴重的疏失。
用餐的人都沉默得出奇,窗外雨聲稀疏,似乎是漸離漸遠了。
大概是清淡如水的綠茶已不能掩蓋油的滋味。修有些靦腆地提議說要不要來盤醋漬白菜。我馬上點頭附和。他臉上露出一抹奇異的笑容。
「當我還是個窮學生時,常到這家來用餐,覺得真是美味。現在卻覺得不十分滿意。只是便宜罷了。」
白菜上桌了。以小茶碗縮得緊密的白菜倒扣在雪白的小碟上,一旁襯著幾片碧綠的黃瓜,看來清脆可喜,水光晶瑩。我吃了一口,出乎意料的重鹹口味,回甘卻又不足,一股難以言喻的生腥氣息自坦露的舌腹倏地竄出,甚是嗆鼻。
「這太鹹了。」我的臉都紅了。但還是注意別讓店家發現我異樣的反應。
「日本人也吃那麼鹹的?比味增湯還離譜。」
「日本人的口味非常極端:有些極清淡,但也有些是極強烈的。許多醃製品或漬物都是如此。」他解釋道:「名古屋人的口味尤其重,我是早已習慣的了。」說著,又若無其事地夾了一口白菜入口。
我不放棄,又吃了一口黃瓜,還是難以下嚥,於是我停箸沉思所謂「日本人口味極端」這一句話的含意。修看我望著那碟子發楞,忍不住笑說:「不必勉強自己吃哦。」
用過餐後,我們急急冒雨趕往神保町驛搭車,因為擔心月姊一個人在家照顧兩個小孩會忙不過來。就如同多數東京市區內的車站一般,神保町同樣有許多地鐵線路經過,站內的不同樓層和月台,縱橫交錯著駛往各個目標的列車,輕易閃失不得。我們找尋的是連接京王線橋本方向的列車,如此一來,我們就不必在新宿站多換一班車。
車班十分密集,然而人潮更是洶湧,所幸並非尖峰時段,所以還不至於有上不了車的疑慮。在候車的時候,我像突然想到什麼似地隨口說道:「為什麼東京書市裡陳列的美女寫真集如此之多?而且還擺在如此顯著的位置?」隨即又覺得在神保町這書市的重鎮突發此言,實在是非常失禮的。
列車到站,果然已沒有座席,而且接連幾站也不會有佔到位置的可能性。我把沉重的背包提袋一股腦擺上置物架,忽然感受到倦意之無可承受。修一路輕裝便行,神情中看來也有疲累之意,但他只是從背包裡謹慎地取出一本小書,專注地閱讀起來。三島由紀夫的「私的人生觀」。
關於三島由紀夫,我記得他曾含蓄地評論過:確實是位不世出的天才。然而這樣的才華橫溢,卻連他的同胞也感到隔閡。像首富感染力卻難以理解的詩篇,比什麼東西都更快地成為史蹟,只供人心慌地憑弔,理解的詳情始終祕而不宣。而當時已呈強弩之末的日本精神,如今依舊未有復甦的跡象。
因此即便他曾那樣激烈地震動過七0年代的日本青年,還是不可避免地成為絢爛的夢。瞬間的猛烈力量,在短暫的貪戀之後,消褪的速度超乎想像。是徹徹底底的夢的形式。
說到夢。每次乍醒,我都以為還可以記得剛剛離去的夢,因為被夢激發的情感如此逼真,幾乎不可能遺忘。可是才這一轉念,它便消逝如同泡影,根本還不及思索或敘述。
這段歷史,甚至因為沒有人參與,所以也失去找人見證或參酌的機會。那麼尖銳得如同強光的感觸,竟是不折不扣的幻影?!如同遠古的神話般難以置信。
修告訴我,雖然三島對於掙扎苦痛的細節,有不厭其詳的驚人專注力;但在下決斷的瞬間,卻總是邏輯簡單得跡近天真。那是狂人特有的奇異動能,無論是他的複雜或單純,都達到了一種人煙罕至的疏離感。
這又讓我想起將近半世紀前,那位以「太陽的季節」拿下第三十四芥川文學獎的學生作家,那位以放浪卻冷靜的筆觸,刻畫敗德青年群像的作家,如今竟成了日本首都知事。我曾反覆閱讀過另一篇名為「刑房」的短篇,反覆思索那著名的發篇詞:
「抵抗、責任、道德,
那些傢伙嘴上老掛著這些冠冕堂皇的大話,
那種事我可不懂。
其實,光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就已經忙不過來了。」
青年們都已老去。生命如此短暫,短短數十寒暑,便足以使人對自己的過去大吃一驚。
車行到了九段下,人潮再度湧進,此時我的身體已開始對任何波動感到抗拒不耐。只覺身後有人一路披花拂柳而來,在還沒立定前,便使我隱隱感到他威脅的存在。然而我並沒有往他望去。
由氣息可以明白辨認出是一名老人。而且已屆可以端坐優先席(博愛座)而不慚的那種歲數。這樣的人物出現在一般席前原本就有些討嫌,尤其是面前一列座客渾然不當作一回事之際,那樣緊張的對峙氣氛,格外令人難受。
面前左側的中年上班族從我上車起便一直沒張開雙眼過,也許是莫名的心虛之故,睡得並不安穩,眼皮以超乎尋常的頻率閃爍,雙唇微張,反覆側身著;右邊則是一名青年,孤絕地閱讀著小說,書名看不清楚,從印刷和版面編輯推斷,應是嚴肅的文史哲類叢書無疑。然而遺憾地他也無法全神關注在冊頁上,他的眉宇間逐漸擴散出難以遏抑的憎惡與焦慮:一名體衰的老人已兵臨城下。這逼使他們至少擔負著考慮是否讓座的義務。這是艱鉅的片刻,我突然慶幸起自己無位可坐的這個事實。
所有人都下定決心,睡者酣然如夢,讀者則沉沉將面容垂下,其餘離得較遠的座客們,也不約而同地投入當下的狀態,或聊天、或發呆,所有人都異乎尋常地專注而審慎,好將自己隔絕到無法觸及的彼方。
老人終於開口了,「對不起,」他將身軀向前傾:「可以稍微擠一擠,讓我有個位子坐吧!」
眾人吃驚地抬起頭來,隨即吃力地向兩側靠去,其實並沒有太多空餘的空間,即便盡力了,老人還是只分到非常有限的夾縫。他委身坐下,略微向前弓著身,表示不好意思佔用更多空間,但肩膀還是被沉睡的上班族和閱讀的青年緊緊箝制住。
他含蓄地略側了側身,又調整一下坐姿,顯然無法找到安穩的支撐點。但確實他已漸次在無形中佔據了較大的領域。
新宿站到了。許多旅客下車,依然沒有我的位置。突然老人探身向前,打了個招呼給某位下車的乘客,「謝謝你這幾天的關照,請多保重!」他隨意向我身後的車窗外招個手,姿態迂緩而持重。
「先生再見!請您也多保重啊!」下車的那某人也回應著。
列車繼續往前駛去。
也許他是一名老師或什麼的。或許好奇或其他原因,我開始細細端詳起他。他穿著米底棕紋細格子獵裝,正式而古典的式樣,玳瑁色粗框眼鏡裡裝置著雙層鏡片,一則便於近視,一則利於遠觀。右眼下方一吋許有團然隆起物,不知是瘤是骨,面容多皺,隱隱滲出油滋,瞳孔渾沌灰敗,神情卻矍鑠疏朗。整體而言,是一名良好風度的舊時紳士,一絲不茍,優雅鎮靜。
他緩慢地整理著嚴整但稀疏的頭髮。完全不需要隨身攜帶的鏡子。爾後拿出手帕慇勤擦拭手掌至指間。
接著,他拿起鏡架,小心翼翼地,像在呵護什麼珍奇逸品一般,吐一口氣,迴旋地擦了一圈又一圈,又吐了一口氣。順著臂膀的運動,略為搖擺一下身軀,向椅背貼近。
閱讀的青年受到干擾,同時也感到領地的益發侷促,蹙眉斜睨過去,一眼之嫌不足,乾脆直接瞪視。然而老人一無所悉,反身取出後褲袋中的皮夾,仔細取出收藏的各式信用卡會員卡等,開始清潔起沾染其上的細汙來。
老人。富裕的日本,大概就是就是建立在他們這一代身上吧!然而他也見證了這些年來大和民族的消頹和迷惑。許多年過去了,他們還是在電車上穿梭,坐看年輕的一代又一代地湧現,與他們同享當年篳路藍縷的成果。他們越過氣盛的峰頂,直到追尋的理想一再改變定義,繁複得無以復加,終至逐步老舊破敗。
老人和青年,不安穩地棲身一處,就如同錯亂的時光之夢。
下一站,也許是明大前驛,也許不是,那名青年匆忙地,幾乎像是負氣地走了。我左右逡尋了片刻,車未停妥,他便失去了蹤影。
是下車了嗎?車門應聲開啟,步出的人潮並沒有他。或許他只是移到車箱內的另一個角落。然而,為什麼呢?
又為什麼不呢?
那名青年留下的空位由位身材遠微壯碩的中年人佔去,老人縮緊了身軀。
又過了幾站,老人忽爾起身。蹣跚走向前去,雙頰似笑非笑。不知是因為什麼預感,我趕緊順著他的行進的方向望去。
然而我同樣沒看清楚他是從哪道車門出去。
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所有人竟都以相似的方式退場?
那位一路沉沉酣睡的上班族先生呢?
我依依地凝睇著窗前自己的身影,在淒清的日光燈管映照下顯得如此陰冷飄忽,幾乎是不切實的抽象的存在。地下道壁的截線筆直快速地穿越我,月台上的廣告招牌人群,以至於浮上地面後花紅柳綠的五彩街燈也無止盡地片片襲來,軋輾在我的臉上、胸前。而我的身影,卻依舊在窗前乍隱乍現,紋風不動地任由世間萬象如水般地拍擊、滲透、離去……。在動盪中維持著完美的空洞。
電車上乘客逐站銳減,露出的空隙可以讓我直接看到站在車門口的修。手上的書本已經闔上,他緊閉雙眼斜倚著金屬製的扶桿,隨著車行搖搖晃晃。
夜雨似乎還在瀟瀟地落著,也許停了,只是窗前的雨滴,正被一往無前的車速細細吹去。恍惚間,一股陌生的哀感,冉冉升上胸前。
2002.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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