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斯丁霍夫曼的早期電影『畢業生』實在令人氣沮——不僅是因為角色安排不合理,更因為它在六七零年代造成的巨大反響——幾乎要將那瘋狂而自私的人物視為突破傳統的英雄!然而,仔細想想,又有什麼比這樣的人物更貼切地傳達出當時青年對鬱窒空氣的反撲?雖然他是那麼怯懦地因威逼、引誘而一再喪失原則的人!也許成功的關鍵便在於這猥瑣而狂放的性格設計,正中西方觀眾的心理弱點,為之帶來些微苦澀的愉悅;只是東方社會對於此等人物殊無同情心,即便不必令其自食惡果,大約也很難產生擊掌擁戴的熱情——除非是純粹的鬧劇。
我們看見他屈服於父母的社交狂熱,以躓蹶的潛水裝出現在游泳池畔的宴會,我們隨著他淺藍色的蛙鏡,搖搖晃晃地向前拖行。所有聲音都隱遁了,親友誇張的表情、手勢配上自己急促猛烈的喘息聲……。他下水了,潛入那麼淡的,被下午陽光曬褪了色的淺藍色池水,柔軟的波紋,朦朧的磁磚,以及慵倦的水溫。每個無所事事,又倍受青春期勃發的慾望苦惱的少年,都曾不期然遇上的那個淡藍色的,正午照耀下的池水:暈眩、憤慨、渴望、沈淪,幾乎令人發狂,事後又覺得可笑、近乎羞恥的那一個游泳池畔。我們藉由他沈默而壓抑的蛙鏡望出去,水下的世界,浮沈、翻轉,然而又像慢動作般,身不由己地露出一派悠閑,連緊急的痛楚也要被一筆帶過了……。他冒出了頭,望見更淡的,曝曬得更亮的天空……,他冒出了水面,或許還沒有,隨即便被天真得近乎殘忍的父母按壓下去,他滑動雙臂,掙扎地往上探去,馬上又是一張手掌,覆蓋住有限的視界。他的表演還沒結束呢!怎好輕易退場?他退回到水底,退到了池壁,楞楞地瞪著我們——啊!我們脫離了他的蛙鏡——鏡頭拉得老遠,與水下的他冷冷對峙。氣泡汩汩升起,其餘再無動靜。
我們能因他這幕荒涼的屈辱而原諒他日後背信的反抗?這似乎很有商酌的餘地。只是,我們實在不知道究竟該提供怎樣的認同。整齣戲的前半部,似乎是藉由他節節敗退的立場而推展下去的:他下樓接待父母的賓客/忍受羅賓遜太太的煙味/開車送她回去/陪她進入無人的豪宅/喝了伯本酒/為她寬衣/將樓下的錢包帶上樓,放在他女兒的床上。雖然也表演了幾次不甚堅決的拒絕。最後挽救他不至於第一回合便臣服於誘惑的關鍵,是魯賓遜先生適時的返家,而非他貫徹了哪項原則!
雖然最終他還是無可避免地走向了她,以卑弱的謊言流連於垂手可得的性事,與無所事事的迷惘中。
魯賓遜太太唯一的禁忌——不得接近她就讀於柏克萊的女兒——為疲軟的關係,創造了另一波誘惑的高潮。試探禁忌的盒子,並無恥地歸罪於禁忌的所有人,一向是意志薄弱者的理想慰藉——別忘記潘朵拉和法依頓這些悲劇的提示:禁忌是致命的誘惑,是驅迫的絕佳媒介,宣導鼓勵重金懸賞,都不如申明禁忌來得可靠。
這個誘惑很快便奏效了:他在一天之內愛上了女兒(縱使曾是高中時代舊識,但之前似乎並無特別好感)。當然,由於承諾,他曾試圖抗拒父母的促成,青春的魅力,更試著傷害女孩的心。但結果卻適得其反,女孩惹人憐愛的悲泣燃起他的戀慕,他終究,毫不意外地,輕易背棄了先前的立場與允諾,這次,他自發地提出明日的邀約。令人吃驚的事,這位閃爍猶豫的青年在這點上,並未展示多餘的為難或掙扎。
自此,由於愛的不可思議,或者通俗情節的需求,劇情急轉直下,男孩搖身一變,成為勇敢而堅決的人,以漠視(包含蒙在鼓底的人的不解,和參與內情的人的痛苦)的姿態穿越重重險阻,如同反諷一般,將披著婚紗的女孩從套上戒指的瞬間搶了過來,並用十字架銅雕卡住門把,困住憤怒的親友們於錯愕的禮拜堂內。這確實是振奮人心的豪舉,特別是相較於之前的庸懦,雖然場面的混亂也出人意料。
特別令人耿耿於懷的是,在這部片裡,我始終不能理解他們的愛——而這正是劇情合理化的關鍵。他們獨處約會,也不過是一個晚上的工夫(而且沒發生什麼事!)——隔天便東窗事發,好事多磨了。當然,時間或者不是重點。但從劇情的著墨,他的情感似乎來自一時的感觸,無論是生理或心理因素,之前對於魯賓遜太太,不是同樣產生如此的繾綣難捨,甚至將將已套好的衣褲再次脫下嗎?的確很難理解,那樣堪稱覺醒的,癡狂的愛,究竟來自何方?以怎樣的方式呈現其獨特性?與較低廉的好感又有何區別?或者只是無法忍受失去的堅持傳達出這點——將『失去』的恐懼視為真愛的定義,是被普遍接受的荒謬。
在我看來,男主角為奔赴柏克萊求婚所下的決心,大概不會比當初撥電話邀請羅賓遜太太到旅館時艱難多少。唯一的差異也許在,愛上年輕女孩(雖然母女通吃!)所付出的代價低些,支持也明確些;而與上年紀的已婚婦女交往,社會輿論的反感則難以估算,因此只合玩玩,是『畢業』前的重要學分,是純粹的性衝動!更何況,身為受引誘的從犯(或被害者),實在是既方便,又乾淨,雖然成事的旅館之約,是他主動提出的。
電影最耐人尋味之處,在於一陣拳打腳踢,終於突破重圍,逃上一輛適時抵達的巴士後,他們穿過乘客們訝異的眼神,坐定在車廂尾座。男孩先是暢快地微笑,像是玩電動僥倖破關的那種神情,既興奮,又神氣,然而那笑容消散得極快,接下來是長時間黯淡的迷惑;女孩則始終隱隱露出不安的神色,似乎高興不是,難過也不是——鏡頭緊緊咬住他們的臉,然而他們甚至都沒有對望一眼,各自陷入微妙的心事裡……。許久之後,鏡頭放開他們了。巴士駛去,一片煙塵漫漫。我們只見到那壯烈的模糊而污濁的背影……。這樣的結局,滿足了各種多心的想像。
另外一提的事,片中賽門與葛芬柯的歌聲充斥到歌舞劇的密度,只是劇中人物未曾開口配唱或隨之起舞罷了。雖然確實是極動聽的原聲帶,但還是無法使人不抱怨一句。
2003/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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