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nderful Life
坐定後,隨便點了幾道菜後,又問道:「剛才你還沒說完,現在可以說了。」
他似乎才又想起原先未完的話題,揚著眉興奮地瞪大眼睛,說:「你真的想聽?」
「洗耳恭聽。」
他滿意了,神秘地開口道:「昨天晚上我在電視頻道上轉到一齣影集,叫做『It's A Wonderful Life』。是齣經典老片,幾乎每年聖誕節期間,電視都要重播一次。詹姆斯史都華演的,你看過沒?」
「看過。就是劇中男主角負債累累,頓萌輕生念頭,結果被天使所搭救的那齣是不?但我印象不深。」
「對!就是那齣。你剛才問我的那個問題讓我聯想到這部片子。片中那位諸事不順,感慨萬端的男人向尚缺翅膀的『第二等天使』抱怨:『真希望自己從沒來過這世上一遭。』他惋歎如此不幸的人生,不僅乾脆就此了結,甚至還希望根本未曾發生,全盤抹去才好。他想,畢竟,他是那麼無足輕重的人物,甚至還討人嫌。這世上乾脆沒有他算了。這段你還記得吧?」
「記得。」我點點頭。
抹去
「結果呢,天使成全了他。他們走回街道,所有熟悉的面孔都不認得他了,而且全都際遇迥異,比諸他存在過的那個世界,甚至還顯得不如,紛亂尤烈。
他一方面帶著驚異的眼神觀看這他原應熟悉的村落巷衖,逐漸追緬起舊日時光,以原先早已拋諸腦後的纏綿情緒,一一探訪鄰里親友,彷彿是好奇,也是關注——他們曾經互屬的關係再度產生了意義,無法全然忘卻。然而在這個他不曾存在過的,不存在的村落中,他成了完全插不上手的局外人,被排擠,被否認,被拒絕。他的記憶仍鮮明,並以他記憶裡的慣有態度去招呼,去詢問,去擁抱。然而對方的反應不是嘲弄,便是驚惶。他成為掌握整個村落失落記憶的陌生客,彼此都感到驚奇,卻又保持戒心與懷疑——不知道該懷疑對方,還是自己?
另一方面,他親眼目睹這村落無法置信的變化,藉由天使的提示,他發現自己的存在竟曾經帶來過如此微妙的變化,如骨牌效應,經由瑣碎的事件、行為、意念、言談,甚至是不自覺的動作,改變了一個人,兩個人,再藉由這個變化,具體而為地改變了一切。如今所見,就是將他全盤抹去的結果。換言之,他的存在與否,就是這之間差異的絕對關鍵。而結論則是:不僅他自己需要,所有人也都需要、珍視並渴望他這曾經如此美妙的生命。
於是他決心,也如願地返回原來的世界,忽然之間,一切的困擾峰迴路轉,戲劇性地迎刃而解了。 」
樂觀主義
「我不太喜歡這部電影,它讓我渾身不自在。我知道,它告訴我生命是多麼獨特而美妙,但我不明白這和那個香蕉皮的故事有何關聯?讓你費那麼大把勁說它。」
他神秘地把餐盤推向右側,移身向前,瞅著眼望我,笑著說:「你真的不明白?大概是我說得不夠清楚。我的意思是:這部電影實在是太樂觀主義了。沒錯,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影響到人,甚至意外地,或不由自主地,改變他人的一生。因為就某個層面而言,我寧願相信生命本身就是因緣際會,或者說是『巧合』,的總結。誰都不可避免地改變了一些什麼。我們注入一些元素,一些變數,有些起了作用,有些沒有;有些起了良性反應,有些則是惡性的;有些易於察覺,大多則根本無法追究。
我猜想這故事得以樂觀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主要是由他採用的視角而決定——用那樣後設的眼光看過來,企圖很明顯:自然是要找尋一些差異。於是一切的差異都應運而生,鮮明地突顯出來——因為這是它們存在的目的。以「結論」作為出發點,它們被『注意』到,並『傳達』出來,自然是經過選擇的,早已無法回歸到原先凌亂蕪雜的面目,尤其不可能是多餘的——不管它們以多麼漫不經心的姿態出現,都勢必隱含了一個『價值』在裡頭。否則它們為何被撿選、回想出來?如此披沙撿金的成果,自然會令人恍然察覺生命的重要性,而箇中美妙也就不言可喻了。說穿了,這是視角的選擇。往前看,往後看,或插著看。特寫、長鏡頭或直接略過不提。這其中自然是由敘述者的動機來決定:是要引導預期心理,如其所願或是大失所望;還是要讓大家恍然大悟,或者一頭霧水。就像那張香蕉皮一樣。」
託辭
「你這麼說,倒讓我想到:這整個故事,根本就是那個意圖自殺者的託辭?站在橋上,望著滔滔江水,突然膽怯了,遲疑了。勇氣一過,實在無法成事。但是這麼一來,似乎對自己剛才一心尋短的決心說不過去。遂臨時動念,牽念摯愛親朋,回想曾經做過的,可以拿出來一提的事蹟。恍然發現還是值得眷戀的,而自己也還不算窩囊累贅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於是開始設想沒有自己的世界將會如何如何墮落消沉。終於,心滿意足了,也有了個交代了。就只好硬著頭皮回去處理善後,並暗中祈禱上蒼施恩,奇蹟出現,難題不藥自癒。我疑心,這故事的初胚也許孕育於自殺未遂後,從橋上步行回家,途中轉進腦海的種種奇想。」
損失
「也許哦!」他含了一口飯,嚥下去,然後接著說:「但是,話說回來,他也著實需要那些激勵——我們也常說給自己聽,聊表安慰或膨脹一番。原本不是什麼新鮮事。令我特別感興趣的是,那樣的樂觀簡直要接近『混沌理論』的著名假設:北京一隻蝴蝶輕擺雙翅的氣流波動,可能導致紐約的一場大風暴……」
我聞言大笑:「這說的簡直是政治了。」
「其實也沒錯。」他也笑了起來:「只是我在想,在那個假設的,他所不曾存在的世界裡,他們會意識到那樣的損失嗎?——一個美好生命憑空消失掉的慘重損失。一個如果曾經出現,便會使我的生命發生劇烈變化——更好、更合乎理想的變化——的因素竟然不見了。也不是不見了,而是根本不曾存在。當然,我們是不會知道的,所以也不覺得有什麼可遺憾的。於是,答案是:那樣的損失也是不存在的,完全是假設的,毫無意義可言。這個問題建立在虛無上。」
滿意
我認同地點點頭說:「只是一旦我們察覺到了——我當然明知不可能,但不妨假想一下——我們必然搥胸頓足。這才是真正的悲劇。歷史的殘酷和溫柔處就在於,無法回轉和改變。它只能重複發生,或事後修正,加以掩蓋、歪曲或詮釋。但是無法挽回。無法符合我們的意願倒敘,加入一個元素,或少掉一些變數,像進行一項實驗一樣。每個情境都大異其趣,很難畫個表格,列在那裡,就安心地從事所謂客觀的比較。很難追根究底。但是這也是它的安全性所在。若釋出了這個權利,那還得了?大家都要說:『唉!如果當初怎樣怎樣就好了……』或『早知道就不要怎樣怎樣了……』,現在也是不乏其人這樣嚷嚷著,但明知事不可為,覺得痛惜,也只能嚷嚷罷了。若真可回過頭,追悔了,再跳回去,這樣三心兩意,塗塗改改下去,歷史如何進行?走一步,退兩步,又追溯到兩天前的一切實難盡如人意……,該如何是好?前看後看,哪有令人滿意的?於是我們就更悲傷了,緊盯著難全的遺憾瞧,生命還有什麼樂趣可言?那才是真正的失落。」
秘密發現
他低下了頭,推開了餐盤,說「其實,我挺同情那個主角的。他獨自一人經歷了這個秘密,也信以為真,以為自己的所作所為,竟有如此魔力,諸般影響。雖然每個人都是如此,但有人沒有自覺;有人雖略有自覺但無自信;有人則雖富自信然卻乏印證。他是三者兼而有之,像是發現了自己的角色和命運的底牌。他回來了。自己的『貪生』之念尚不足以求存,倒因為對於他人的『作用』,而終於肯定了生命的價值。這不是很可悲嗎?從此他就要揹著自己的秘密——秘密發現和秘密任務——踽踽獨行,隨時疑心自己的所言所行,甚至下意識無意識所有和自己相關的一切,可能將要改寫了他人的命運。究竟是正面的影響?還是負面的?想來都要頭皮發麻了。他能夠忘記,或漠視這一切嗎?這是將他從死裡撈救回來的力量,如今暗示著、提醒著、督促著他,以那樣陌生的、衡量的眼睛,瞪著自己看。好像一切都有了意義,也都有了重量,突然就要舉步維艱起來。再難走下去了。」
我不再答話了,只是含笑凝視著他,彷彿有無限興味似地。然而他繼續說,不停地說下去。於是我也大起膽子,一路端詳下去,好像躲在暗處窺視,他不會發現,就是發現了,也任由我看去。他低聲地說著,好像訴說著一件難為情的苦惱,但是語調很果敢。話題愈來愈遠,愈來愈不著邊際,我不再跟上,只是模模糊糊地望著他,目光順著瀏海的髮絲,直爽俐落地從額間垂下來,夾在耳後,太短,一動,又掉了下來。他也不看一眼,隨意又把它塞了回去,在耳際輕輕顫動。像微風吹過的蝶翼、觸鬚、閃爍的訊息细细過了許久,他突然輕推了一下我的肩膀,問道:「怎樣?這家咖哩還道地吧?」
於是我站起身,笑著說:「我們走吧?」
2000.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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