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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微乎其微的機率也具備動搖人心的說服力
開門
他說他並不想留下。他要我找他,千方百計地找他。然而我並沒有找他,我不知如何著手,而且猶豫不決。我比較習慣等待。雖然也並不喜歡。
但是我一打開門,他就立在面前。他還在樓梯間。
我笑著說:「並不是是很難找到你嘛!」
他低下頭,整張臉掩埋在陰影中,低聲地問:「你為什麼開門?」
我為什麼開門?我倒沒想到。似乎並沒有什麼外出的打算。但除了外出之外,我也沒想過「開門」有何其他的作用。只好隨意地「嗯」一聲搪塞過去。其實本來也沒有交代的必要。
他沒有想聽我回答的意思,只道:「你找到我了,……不讓我進去嗎?」
「正好要外出——到超市買些雜貨。……一起去吧!」我竟然邀請他。
巷子裡依舊落葉狼籍。燦爛和蕭條,同時飄在身上,空氣乾燥而清爽,有一種「總算過去了」的那種喟然的感觸。我走得極慢,身旁還是看不到他。回頭一望,見他兩手插在褲袋裡,輕快地踢掃著落葉跳蹬,看我回頭,擠眉弄眼地笑了一笑,若有所思,那是一種年輕人一旦安靜下來,特有的若有所思。是種他自己也很難完全理解的心機,愈是要想「慮定而後作」,便愈是對自己的動機起了疑心。雖然安靜,還是可以感覺到奇異的騷動,對此,我似乎還有一種熟悉的體會。可是說也奇怪,竟走得如此之慢,比我還要慢,我故意放緩了步伐,他還是沒跟上。永遠輕快地,沉默地在身後踢踢跳跳。
走失
到了超市,隨意挑了幾種沙拉醬料,一盒蛋和整條剛出爐的雜糧麵包。這期間他並沒有尾隨在我身後,使我一度還忘了他與我同來的事實,這倒令我鬆了口氣。實在是不知道該和他聊些什麼,再這樣走下去也沒不是辦法,難不成還要像上次那般趕他走?想著都要令我頭皮發麻。然而他終究如此出其不意地消失了,卻又讓我悵然若失,彷彿錯過一次「欲知下情」的機會。
結帳前我到處瞄了一下,還是不見人影。結帳的隊伍愈向前移動,我便愈感到心焦,不知該不該脫隊去把他尋來。畢竟我們可不是偶然在這兒不期而遇的,為此我似乎必須負些會合的責任,總不該就這樣走人了。懸著一顆心東張西望,還是拿不定主意。直至輪到我了還渾然不覺。心下一想:既已輪到我,等人的期限也算是滿了,反正藉此擺脫下決定的苦惱似乎也未嘗不可——他真要跟我尋我,還怕找不到嗎?我實在沒有細猜他心思的精神,就任他去吧,否則又當如何?
話雖如此,提著大包小包還是不住向內逡巡,掃過了一回又一回,一邊往門口踱去一邊還頻頻回顧。這麼多人如何找起?說著倒想起他是否也正在急著找我,這樣到處移動,兩方錯過了反倒徒費工夫,不如找個顯著的地方安靜地等他一會吧。我選擇站在出口處的電扶梯前,再怎麼樣他總該路經此處。我開始感到有些悔不當初,但後悔個些什麼卻又想不清楚。只求他早早現身,然後好分道揚鑣。
敵暗我明
超市裡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正是美國始自感恩節後接聖誕節的一整段購物熱季,提著幾袋食品長時間立在梯前,委實令人頗難為情,不知道該抬起頭來主動尋人好,還是乾脆低頭杵在一旁當目標物。為了避免他人誤會我意有所圖,我特意將購物袋置於身前(表明顧客身分),並不時隨意轉向、目光失焦,還得裝作一派悠閒自在。
幾分鐘下來,這種「敵暗我明」的局勢逼得我肌肉僵硬、呼吸急促,只求找個掩蔽。他該不會躲在暗處,看我一付不知所措卻又強自鎮定的蠢相,而竊竊冷笑吧!自發性地處於如此不自在的過度暴露狀態,令我感到羞恥而驚恐——草木皆兵地,既希望他盡快現身揭示我的下場,其實又由衷害怕他出現;雖擔心他突然出現,結局降臨,卻又無法甘心放棄等待。我的行蹤困在自己設下的圈套中大量曝光,心思也定格在他眼前不斷演繹。他藏匿在人群中在我眼前挑釁地來來去去,去去回回,而我卻沒有足堪克服羞赧的勇氣,抬頭放眼去辨認。每個人的身影都夾藏著他出現的可能性,卻又從來不可能是他。我緘默的立在喧嘩的人前,跌入由兩面對望的巨大鏡子裡無限衍生複製的叢叢人影中。愈來愈細,愈來愈多,愈來愈遠……。
自願者和局外人
我竟然自願身陷其中,成為徒勞無功甚至還極其可悲的記號。我曾經一度以為自己是獵者,如今才發現是不折不扣的獵物。我再細想,這究竟真的是自願自發的行為,或純粹是遭受蠱惑,身不由己的悲劇?我無法清晰地分辨其中的差異:動機的差異,或結局的差異。至少我無法排除這其中「我」的成分,這其中「我分析、考慮、決定」的粗略痕跡。我藉由不斷主觀而武斷的臆測、定義和判斷,完成這齣結局居然仍逸出控制之外的戲碼——遊戲規則和基本設定皆由我掌控,然而我依然難以期望能順利通關。
而他,在這其中,才是真正徹頭徹尾的局外人,即使整個圈套的大綱由他編織而成,他仍擺脫不了局外人的身分。他可能全然莫知所以而然地,但絕對是只能聽天由命地,眼見一切如此進行下去,成為背景因素,成為關係人等,以致終於發現自己竟然今非昔比,在無法抗禦的意外轉變中,脫胎換骨,成為更重要的,或也可能更無關緊要的,存在。我清楚的看到,在這個枝微末節的插曲之後,我的心境和他的角色如何被微妙地轉化了。而這戲劇性的變遷,他雖身處核心之中,卻只能懵懂察覺,絕無確認和實際參予的能力。
回想和假設
在這個過程中,我無法壓抑回想和假設的動力源源而來。我回想相約的方式,最後的一句話,和搜尋時可能因疏忽而失之交臂的各個環節;也假設各種失散以及遍尋不著的理由。我快步橫渡整座賣場走向另一端出口,翹首鵠候,雖明知不可能他會從這出口離去——在這時刻,哪怕最微乎其微的機率也具備動搖人心的說服力。趕過去,又怕顧此失彼地馬上趕回來。在需要決斷力的當頭卻要命地三心二意,什麼可能性也不肯放過的結果是,什麼決定都無法貫徹執行。只恨沒有三頭六臂、二身四足可供驅使。於是,一項決定懷疑另一項決定,所有決定(無論是奔走或靜候)都為假設的失敗提供了關鍵性的解釋。
我漸漸感到灰心、無趣。甚至開始懷疑我的強烈動機乃是建立在可鄙的自我膨脹上——我強行在這並無深意的事件上安裝滿足自戀情結的價值,一切的焦慮徬徨只是對我故作姿態和沉溺欺瞞的量刑懲罰——情節愈重,懲罰也相對愈重。突然發現,我所從事的竟是如此無聊無益的行為,不禁駭然——我真以為他要追尋、跟隨、等候我嗎?我所信守的,究竟是和誰的承諾?竟引我如此纏綿不斷?
其實不過只是錯蕩。
我走下電扶梯,茫然地邁向出口。他卻出其不意地冒出來,喊住我:「你買什麼買了這麼久?我都快等昏了。」他拿出一罐夾在腋下的可樂,遞給我:「這給你。接下來我們往哪兒去?」
2000.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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