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後,我寫了一篇文章給他。多年來,第一次認真且無諱地為他寫篇文章,如今看來,似乎是顯得文藝腔了,但畢竟比起之前匆率的筆記,叫人不那麼汗顏得心驚肉跳。我寫道:
『有些事不是那麼不在乎的。我得提醒自己,記得勇氣和遺忘的能量,容許它們前來撫慰我:
因勇敢而引發的激情全然忘卻,
也因遺忘而帶來的純粹滋生勇氣。
記得說一些話,留下一些證據,給親愛的人們,別顧念情分和尊嚴的陰影。為反覆思索而終於模糊不可辨,也為不願回想而體認其虛構的本質。
我想這麼說,我非常想念你,想你,想你就在我身旁。由於這個畫面是初次出現,顯得異常的逼真:外頭是一片延綿的黯灰色的海,風吹得我整個臉麻木。你背著光,散髮飛揚,幾乎不可思議地就要觸及我的臉頰。我僵直著身軀,紋風不動,使你的髮,你的臉,看起來是如此激動地顫抖著,變幻著。但我始終捕捉得到你,我細心地觀察你,即使是最微妙的,光影的變化。
直到最後,我才終於能肯定——雖然我不願承認——其實你未曾顫動,始終和我一樣,紋風不動,激昂得可笑的是風。但是你毫不在意,幾乎不曾發現到。你看起來十分疲倦。我說,閉上窗罷!風好大。你才露出那典型的,飄渺的吃驚神色。
但是你在我身旁,或許說,如果你在我身旁,我只好看著你笑。看著你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是你笑?還是我笑?這一點我倒忘記了。但無論如何,笑,而後又低下頭去,不能自抑地笑,直到兩個人都笑了出聲,不能停止地笑,笑得如此尷尬,如此荒涼。我想靜下來,好好地說些話,告訴你,以我認真的,卻又不能太誠實的眼睛,以我因麻木而吃力的,支吾其詞的雙頰,靜靜地說些話,難得你在身旁。
然而它們都是親近你,而躲避我自己的。所以它們善意地建議我,其實什麼都不必說。於是它們都委婉地推拒了我長期謀策的計劃,愚蠢的任命。
我為此怏怏不樂,並未因被說服而感到釋懷。我覺得,我隱隱約約地懷疑,雖然我想我不應該,覺得它們竟背叛了我,我不可告人地感到一種清晰的,孤立無援的哀傷,感到如此的可惜。
如果巴士不是開得這麼快,或許我不會想到時間的問題。想到時間的當下,我看見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夜色下的海。海岸邊有一間小雜貨店,在一幢新式的磚紅色公寓中央,有著粗俗得幾乎無法理解的門面。男人和孩子在階前的地面上燒起一盆熊熊的火,燃燒的冥紙如飄碎的飛紅一路往道路中央襲來,然後跌落成灰燼。那在我眼前只有瞬間,但我卻牢牢記得了,並且繼續編串下去。我知道,在燃燒的火上,是異樣流動的空氣,扭曲一旁人們、門檻及所有一切的影像。如此熾熱,即使未觸及,也被融化、扭曲得如同濃稠的液體。可是,那不是炭火。在年紀還小的時候,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看父親用鐵夾撈翻著劈啪作響的紅炭,那樣暗紅得幾乎是安詳平靜的炭,不定時地,拋飛出細末般的火星。在奇異的暖香中,我們靠攏,平伸出手,反反覆覆地在上頭燻烤,像呈現在戒尺前的小手,紅通通地回來。冬天的炭火,在年紀大一點的時候,產生新的提示:伸出手,流動的空氣,辛辣的焦味,冷到骨子裡去了。
去烤得焦骨爛肉罷!
在車上,如果你在我身旁,請你,請你搭上我的肩膀,也許我會回應你,以焦慮無主的閃躲排拒,不要放下你的手,我的毛衣如此輕暖,請你千萬不要忘記。我會搓著手心,努力收集話題,不敢稍動,也不敢妄笑,如果能夠的話,我會偶爾鼓足勇氣回頭望你一眼,好讓你覺得安心。請你無論如何,我懷念你襯衫裡隱藏的海洋的氣息。
每次總覺得好久都不曾有過這樣的一天。幾乎成了永恆。從下午,黃昏,直到蒼涼的夜晚,有細刺的聲響在巨大的風中,彷彿是重逢。但是間隔不見得長,我慶幸自己沒有養成寫日記的習慣。一個人回到宿舍,整層樓都沒有人,一片闃黑,我從走廊一路走到後陽台,將所有公共區域的燈都打開。讓它亮罷!這是夜晚來臨後,第一個返家的人,必然的責任。盥洗後,打開音樂,我漫不經心地斜躺在床單上看楚辭。我等待你的一句話,然後好整以暇地,以彷彿練習過千百次的口吻,第一次這樣回答你:
「這二十一年來,我一直是這氣味的。」』
上研究所後,我搬到更遙遠的地方。一日,突然覺得時候到了,終於下定決心寄出告別的信。那確實是一念之勇,多年來該做而始終無法遂行的,竟然在瞬間完成,幾乎是不假思索,輕易得使人失落。那封信極短,但非常堅決,我清楚記得的只是最後的句子:
『各有好路!』
是的,我衷心希望,希望從此以後,真能找出一條好路,可以順利走得下去。不僅是對他的祝福,也是對自己的期許。
『各有好路!』是啊!這麼多年來,一直緊緊記住這四個字,永無忘懷的可能。幾乎成了另一個姓氏。
我反覆思索,我曾感到追悔嗎?若當初沒閉上眼睛將信投入郵筒,今日又將如何?我的生命又將有什麼變化?
確實未發生過任何戲劇性的變化,沒有可資報告報告的衝突或誤解。那是平靜的下午,突然在瀰漫炭火氣味的暗黃傍晚醒來,就此寫了信,久候多時的陌生的言語,從筆下吐露。
他打來了幾通電話,也許也來了信,我記不清楚了。也許,在某個瞬間,他也突然瞭解了,於此便斷了音訊。而我則在之後的一年遇見了范榛,一名來台遊歷的年輕異國人,並且非常意外地相愛了。其中雖經歷了我的入伍服役,他回美國攻讀博士學位,分離了四五年之久,感情依舊堅定繾綣,沒有疑慮的空間。西元兩千年,我毅然辭去了台灣的職務,冒著無法預估的風險,向父母秉告我的戀情及未來的規劃,來到了波士頓,在他任職的哈佛大學安插了一個相當勉強的位置。
如今又奉派同範榛一夥,來到中國科大擔負研究及指導的任務。遊跡天涯,努力的方向,便是找到一處安穩的可以永遠相守的所在。是的,我在抵美的那一年,便和他在唯一認同同性婚姻關係的佛蒙特州註了冊,交換了永恆的誓言。然而這樣的證明,仍不足以協助我們克服簽證的難關,那是聯邦政府的管轄,而非州政府所能強護。
未來如何,無論是以『外國專家(?)』身份取得正式工作權力,獲致綠卡,還是對同性伴侶移民權益較開明的歐洲國度,都還在未定之天。但唯一肯定的是,我們總會以『能在一起』為優先考量,分離的磨難已足夠,我們有權爭取應得的幸福。
我常想,當初若未決心告別了他,就是有千百個范榛出現眼前,怕我也是視而不見吧!寄出信的幾個月後,我突然感到自由,覺得終於可以感覺到愛的需索了,我伸出的隱微觸角,很快便被巧妙地接收到了。
但進一步想,若當初我未曾經歷過他,大約也無法使自己成為如此值得被愛的人吧!因為他,我的敏感得到豐潤的滋養,寬廣的抒發,使我懂得如何試著去感覺,去享受;去傳達,也去接收;若沒有他,我無法清楚明瞭一首悲歌的真正意涵,無法看懂一齣細密的電影,無法深愛文學,創作詩歌。我無法在落葉垂下的片刻感觸無端,也不可能望著穿越丘陵的夜行列車發呆;我聞不到空氣的微妙感傷,更隔絕了自己的所有感官,成為敏銳軀體內的陌生人。
是的,若我能選擇,我願意保有這一段受苦的歲月,是的,我確實感激他,並且,無法否認地,懷念他。
是啊!多麼想念啊!這十年來,我斷續從高中就是口中得知他的近況,也可以輕易在畢業紀念冊上找到他未改的電話號碼,請原諒我,我確實好幾次想撥出電話,雖然我並不確定我究竟想說些什麼,我還可以只是安心地單純做一個傾聽者的角色嗎?我可以回到那間圖書館,那座籃球場,或者那個海堤邊等候他的出現嗎?我還是那個口乾舌燥,六神無主的少年嗎?他還會出現嗎?還是那輛白色的,後座沒有握把的機車嗎?還是他早已換了亮嶄新的私家轎車,若是如此,當他在馬路上奔馳而過,我又怎能辨識出他呢?
一天晚上,我和一名高中死黨相約在夜市見面,正左顧右盼,不知吃哪家攤子時,他突然輕叫了一聲:
『看,是Y呢!在那邊。』
我的心幾乎要跳了出來,馬上將頭轉向他指去的另一方,還急著想躲進人潮洶湧的騎樓裡藏匿,一邊低下頭,一邊又忍不住要回頭望。聲音隱退,我在聽不清之後他又說了些什麼,夜市的喧囂也靜默了下來,回到了玄黃無極的太初。
我迫切地想知道,他現在看起來如何了,在做些什麼。但我問不出口,只能低低地說:『他往哪方向去了?』企望他能自動透露更多的訊息。
我還是當初的那個男孩。我記起了高中生涯最後的那個夏天,我在蒸騰的風中回到那座長堤,遠遠便看到紅色燈塔下停放了一輛白色機車,旁邊還散放一個背袋,天地悠悠,人蹤杳然。我愈是驚疑,愈是不能自主地往前走去,走得極慢,幾乎前進兩步,便又細碎地後退半步,非常慌亂。
堤岸極長,遠方極渺茫,愈看愈覺得不真切,彷彿無聊的幻影。終於走到了中段,有兩個人從防波石柱下爬了上來,渾身濕透的金黃肌膚在陽光下閃閃透光,他們拿起了背袋,牽起了機車,朝我這方向走過來了。
是他嗎?
是嗎?
真的是他嗎?
突然,我不假思索便往一旁的防波石高高躍下,屏息以待,把身軀縮小,躲藏,縮小,還要再縮小。卻還留下一雙眼睛怔怔地望著,深怕錯過了什麼。
終於,我從堤岸斜切過天邊的狹仄角度中瞥見了他,他的濕潤的手,褲腳,以及機車的白色餘影。
是他嗎?
我看不見他的臉。
他們漸漸走遠了,
他們啟動了引擎,開走了。
我留在舌根咀嚼那奔馳而逝的鼓譟聲,突然才回神發現自己竟跳到如此那麼深的堤防下方,該如何爬上去呢?石與石堆疊之間顯露出海的波紋,一不小心便有掉落下去的危險,而我偏又是個不諳水性的人!
當初情急之下,就如此一躍而下,什麼也考慮不到,和他相較之下,任何事物,確實都不曾使我感到畏懼,除了他的感受,什麼我都沒想到。
细细艱辛地爬上堤岸後,我看見烈日下,他們浸水掃過的足跡,正在無可挽回地乾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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