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過去了,我們果真分散到不同的城市去,而且,交情有沒有進一步的發展。只是陸陸續續地通過幾封無關痛癢的信函。我知道他開始和一直喜歡著他的那女孩交往了,我毫無意外地祝福他。可惜不幸的是,那女孩竟和我就讀同一所大學,這表示,我隨時都有在街頭和他不期而遇的可能。為這事,我心裡輾轉反覆了好一陣子,幾至不願出門了。他不知從哪裡得來我的號碼,撥來了通電話,說要帶那女孩要來見我,說她一直好奇他口中唸著的那人,到底是什麼模樣。他們應約來訪,還帶來幾大包的零嘴,侷促地窩在我那狹隘卻仍顯得空蕩的宿舍,所有人似乎都膨脹了起來,佔住了空氣的細縫;如然又消氣成乾小的硬核,在多餘的空間中無盡撞擊出劇烈的回音。她確實是位甜美的女孩,親切,大方,又帶有些合宜的羞澀,到了我的住處,還一再招呼我,又是泡茶,又是勸我多吃點什麼的。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我有說不出的感觸,完全沒有哀憐,或者事遺憾的情緒,甚至,可以說是,帶有些歡快的氣氛,因為,這是終究要發生的事,而我很高興一切都沒有搞砸,平靜且美好。我想,也許是我的心,早在事件之前便預知了災難的發生,已經沈睡,或者死去了,某種無法挽回的事物如預期般流逝,還有什麼值得感傷的呢?
之後,我們竟也交成了朋友,她將感情上所有的疑慮和困惑都告訴了我,而我也盡心地幫著排難解紛,甚至有時還理直氣壯地向他興師問罪,彷彿那是我自家的事。我吃驚地發現,何以我對他負心的任何一點嫌疑都無法容讓,甚至不能允許他到我們學校來,竟先直接來找我,跳過了女友那一關,甚至有時是刻意隱瞞住的。我將他往門外推,說了一大篇連我自己也不懂的道理,情緒複雜而激烈。那時,我怎麼知道呢?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看待他的,千迴百折地避開自己,要自己巧妙地同意,我們只是特別的朋友,再無其他。是的,我怎麼可能喜歡,甚至是愛他呢?我不再往裡頭想下去了。
而彷彿,藉由她的身份,我可以安心地揣摩與他相處的各種情境,為之歡喜哀愁憤恨感激,就彷彿是設身處地地為貼心的女友竭心盡智,我那過度滋生的愛火,轉嫁到另人身上,卑微飄搖地燒了起來。
那是一段聽流行歌曲的年紀,每首歌聽來都是如此善感,都是我無法面對的心聲。我記熟了所有必要的歌詞,讓我沒有阻攔地,迎著秋日的風痛快哼唱著。我耽緬了,我疑神疑鬼地憂鬱了,我為離奇瑣碎的細事幹擾,養成蒼白陰涼的面目,睜開眼還要對人溫暖地微笑。
我甚至,實在是難以啟齒地,想到了死!死!那麼幼弱愚蠢的心,終於體認到了自己強大的孤絕與無望,只想豪氣地證實一下,多麼可笑啊!我想知道的是,若我永無法回歸地離去,他是否會為此掉一滴淚,就如同當初提及的,那一滴幾乎成真的隱晦的淚。我賴在冬日陰雨的潮濕床上認真地想著:我願意交換他的淚水,以我青澀苦悶的生命。我在床上疲倦地思索,翻來覆去,永遠都無法清醒過來。既心焦,又感到壯烈。
我已經寄了滿紙荒唐言的信出去了,正在等郵差出現。郵差總是在下午一點左右來到,我總會忐忑不安地磨蹭到兩點才出去檢閱信箱,透過乾涸如荒井的小小方格,我望見簷溜下垂落的雨珠。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大學四年級,我開始準備研究所考試,他則決定入伍當兵,提前進入社會。有一陣子,我為他對待女友的態度氣惱不已,甚至決定不再見他了,這使我心力交瘁的遊戲除了使我日益惝恍之外,並沒有任何意思。隔了很久沒訊息後,他突然來信說要專程來拜訪我一趟,晚上也要寄宿,我沒問他怎麼了,也許是鬧了彆扭,或突然想到甚麼話要私下說。
這麼一通電話,使我突然意識到我的頭髮太長了,看來邋遢萎靡,很不起勁,於是便著意花了筆錢到一家新開的理髮廳去。可笑的是,理髮師聽從我的指示,將髮剪得極短極短,短得出乎我的意料,我靜待剪刀離開髮梢,以沾滿髮屑的手戴上眼鏡,從鏡前看到自己的模樣,我知道:我不能見他了,怎麼可以讓他目睹我這樣的蠢相?日頭赤燄,照得我兩眼發暈,我計算到夜間十點,究竟還有多少時間,能讓我的髮再長長多少?
我究竟該說些什麼呢?我沒辦法見他,同時也沒辦法撥出拒絕他的電話,只能無助地坐在那裡,靜候時光逼近,再也無從抉擇。下午上完課後,我頹然坐在圖書館前的石階上,盤算著該如何婉拒他的來訪,說我……身體微恙……突然發了急事……我怎麼了?說我確實很忙……。
我笑自己,才一陣子沒見,就生疏成這樣了。難道他忘了我的模樣,或者不再相見,否則,為何我此刻的容顏突然具有這樣的決定性,是的,誰知道呢?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也許將是最後一次見面了,我要他,千萬要記住我。
從故事的後頭往回望,總有許多『後見之明』在密密圈點著關鍵的轉折處,如今我看清楚了我憂煩糾結的徵兆,不禁怵然而驚。我在日記本上這樣寫下:
『十點了,我突然發現自己的緊張,或許,還包括在其外的,巨大的痛苦。
我感覺到,胸腔的僵悶,精神的抖動,肩臂的麻熟,和深刻的,來自迷茫眼神的無力感。
我希望他來,更希望他別來。
但是怎麼樣都不好,加上藉口也十分不好。
我該死!
心跳好快。
手既沉重又虛空,抓不穩筆,心底暗暗說著:
是我故意騙自己,要自己緊張的。
開燈,放音樂,卻不知如何是好。December的琴鍵令人心驚。
為什麼這具死屍的歷史已如此悠久,卻還沒發出臭味?
如果,也許,如果,我隱約聞到臭味,完全無法迴避逃脫,我會覺得興奮、好過些。(03/20, p.m. 10:13)
這麼傻實在令我吃驚。居然我得靠持續寫作來平撫焦慮?(p.m.10:14)
從來不曾想過,自己,竟然可能是個小丑?連笑容都無法控制,如此吃力。(03/21, a.m.11:12)
謝謝你,謝謝你,祝福你。(a.m.11:13)
我在想,當時我為什麼沒有放棄?
想到自己,也不是覺得不值,只是不應該,就是不應該,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對自己是如此的鄙視。(a.m.11:16)
我的憂懼,就如同快樂與希望一樣,從來不曾止息。(a.m.11:17)』
我就這樣寫寫停停,等候他的遲來。終於他出現了,我們也沒說什麼,在一陣子的靜默之後,他突然問我:『要不要出去兜兜風?我騎車來的。』
『啊!還是那台白色的,後座沒有握把的機車嗎?』
他笑著說:『是啊!你還記得啊?只是現在,可能顯得老舊了。』
我想起了那首『著名的藍雨衣』我記得歌詞中的一段是這樣的:
『Yes, and Jane came by with a lock of your hair
是啊!珍來過了,手上握著你的一束髮
She said that you gave it to her
她說那是你送給她的
That night that you planned to go clear
就在你打算理清一切的那個夜晚
Did you ever go clear?
你果真理清楚了嗎?
Ah, the last time we saw you
唉!上回見到你,
You looked so much older
你看來蒼老許多
Your famous blue raincoat was torn at the shoulder
你那件著名的藍雨衣,肩頭也破了個洞,
You'd been to the station to meet every train
你還是到車站去迎接每班列車
And you came home without Lili Marlene
而後,獨自返家,並沒等到你的莉莉瑪蓮』
風很大,冰涼的撞擊幾乎將我的肌膚剝裂,我們一路騎到沙崙浴場,似乎是談了些什麼,但我已以不復記憶。確實,是到如今,當初說的話已不再重要,否則我將無法遺忘。
往回走時已經是淩晨三點了,青白的路燈下冒出幾位面色不善的路人,我心一緊,抓住他的衣角,他加足馬力就此呼嘯而過。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是的,好久以來,沒有那麼快樂過了,他就在我的面前,實實在在,冒著熱氣的軀體,就在眼前,伸手可及,我無來由地覺得感動莫名,心想:總算等到了這麼一天,多麼遲,但也多麼早啊!是永遠的一夜。比累積的無束的夜晚更先,也更後,再也沒有其他的夜晚了。就是發生了什麼意外,也還是在他身旁,明明白白地將自己的身世劃註在他的命運之下,我再沒什麼可怕的了。
藉由那突然的笑聲,我說盡了一切。他也沒覺得訝異,跟著也笑了。多麼幸福!陸續有幾家早餐店開始了運作,溫暖富裕的蒸氣飄散出來,包捲住這黯淡的街,他不自覺將車速放慢下來,望著那煙霧。到了宿舍,又談了些話,沒有一點睡意,雖然我清楚,隔天他還有課,得趕回去。只能催他無論如何休息一會。他離去後,我在日記本上陸續記下:
『清晨了。我玩弄著他直細的髮。我問道:「我這樣玩你的頭髮,你會不會睡不著?」他搖頭。
我接著問:「八點了,你得睡了,我不和你說話了。」
我心情緊繃著,聽見鳥鳴、錶聲……,一直到鬧鐘終於響了。
他無言按下。一時卻沒有起身之意,由於承平苟安的念頭突然升起,我的身體開始顫動。我希望……,我希望我能要求他做一件事,
雖然他就近在我鼻息之前,卻說不出口。
他又按了一下,鬧鐘又響。
確定了。
他於是起身,我給他一朵虛弱的微笑,像是醒了,也像在夢中。
他輕聲收拾背包,並沒有發現。
我說不出口。
「我走了,你好好睡。」
我突然想起身,但還是沒做到。
「再見!」
他將門輕輕拉開,回望我一眼。
我仍然沒有聲音,只是往他望去,幾乎是喬裝入睡的神情。
「再見!」
他終於將門帶上。
之後,我聽見兩記輕敲的聲音——該不是他在敲門罷!我無法起身查看。
最後我聽見樓梯聲,引擎啟動聲,忽然一陣巨一大而沉重的絕望向我迫來。我在憂悶的空氣中輕易入眠。(a.m.11:20)
他能給我的,都不是我要的。(a.m.11:29)
醒來後彷彿是看清楚了,卻感覺到空前的哀慟。
我確實知道有些什麼,已經完全死去了。
於是我又迷迷糊糊睡著。
謝謝你,謝謝你,祝福你。
唉!我真不想這麼說。(a.m.11:32)
和你在一起,我不認識我自己。我的言談舉止、思考模式都如此離奇,既不像原來的自己,也不能滿足內在的欲求,我不知道如何做自己,不管是恢復原狀,或是重新模塑。
我為自己的反叛感到尤其沮喪。我漸漸地……面目全非,面目全非了。(a.m.11:40)
午睡,又醒了。
他應該已經回到他的地方了。
胸口空了一大片。
组组前所未有的空虛感,恐懼,令我發軟,發涼
我好難受。對一切都覺得陌生,對這個房間,對生命,對他,已經隔得好遠。卻還沒忘掉。醒夢身皆是客。
夜氣吸太多了,鼻頭整片酸涼,沁入深處,使呼吸都染上悲劇的色彩。
我沒有心了。甚至無力覺得妒忌,不敢想。我知道,已經太遲了。(p.m.0341)
午後天色陰霾。
遠方彷彿有野台戲上演著,鑼鼓喧天。連悲劇聽起來都像是喜慶。(p.m.03:45)』
如今看著這麼些露骨的字句,確實有些難為情,但那其中卻是嚴肅的,不容質疑的堅決與勇氣。在那個夜晚,我經歷了全部我所能期望的,我理解了我一再迴避的自己,我懂了,也清楚知道,也只能這樣了。
最後的關頭,激發出最後決絕的勇氣。雖然也感到孤獨。
我記得電影的某一幕戲,不知道是演到哪裡了,劇中的少年獨自一人走在雨後的街道,景拉得很遠,可以看到長長的潮濕的夜路被路燈一叢一叢點亮,延伸到畫面的盡頭之外。路上只有他一個人,成了細小的黑點,縱使看不清面容,還是知道就是他沒錯吧!我依稀嗅到了夜來香碎動斷續的氣息。在濃黑的戲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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