銳利感
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溫和的腔調卻以極端的速度傾瀉而出,彷彿在千鈞一髮之際,再溫吞的人也被逼急了的緊急訊號。那種絲線拉直了,可以平滑切下水煮蛋的銳利感。然而並沒有什麼緊要關頭的畫面,我撥開一節百葉窗往樓下望去。
房東米契兒太太正在和路過的陌生人交談。夕陽蒼白地斜照在她的茶色毛衣上,在她瘦削的臉頰上畫下陰影般的傷口。星期四的傍晚,天氣又像回魂似地烘暖,論下班還太早,而年輕人無論是下了課或是根本翹課遊蕩,都不可能轉進這巷子來——這裡是只有那些必須路經此巷回家的人才會涉足的地方。大多是大學生租賃在此,而學生們現在的歸向是海邊、餐館和購物區,所以路上除了三三兩兩,發了狂似地奔馳而過的小男生和貓隻外,偶而有幾輛疲倦的汽車緩慢經過。樓房、牆上轉紅的藤蔓、公用垃圾桶、斑黃的秋樹和樹旁停泊的車,都陷入了完全不明所以的昏迷中,沒有將雨的氣息,也沒有晚餐的油煙。
傾聽
米契兒太太兀自高談闊論著,聲音雖不低,但稀釋在空洞的秋日下午裡,不稍稍凝神還是聽不清楚談些什麼。然而我真正感興趣的不是他們的話題。米契兒太太感嘆地搖頭,喃喃地說:
「唉!你知道的……,其實也並非如此,……這你也是知道的……」
然而從那傾聽者——一位大學生年紀的年輕人——疑惑專注的眼神看來,他其實什麼都不知道的。他似乎努力地嘗試去回答,或者說,寬解她的苦惱。然而他並沒有什麼機會發言。她邊說邊搖頭,彷彿在咬牙思考更確切的詞語,或考慮是否該繼續吐露下去,是否已經打擾延擱了他人。她的語氣遲疑柔軟而綿密,堅強述說的動機包裹在脆弱而體諒的眼神下。看似充滿言語的空隙,然而卻密不透風,一字一句間有無限的聲音在回盪,形成堅強的防備,速度太快或太慢都會錯過發言的時機。聽時饒富趣味,事後卻又幾乎難以回想起來究竟談了些什麼,或怎麼談到這裡來的。
散佚
「不會不會……其實……」他終於發了言。
「其實也不是什麼,不是嗎?再說,唉!你知道的……」她不露痕跡地沿用他的話尾,巧妙地接了下去。她的聲線明晰,但一出口便馬上融化在空氣中。他雖覺得頗有興味,但也開始擔心打擾到傍晚的寧靜。他回神過來了。
「這你不用擔心……」她說。她馬上會意到他的不安。但她接下去的話題似乎又與此無關。他覺得很安心,覺得有人能理解卻又不落言詮,因此他也不必為自己的失禮分心,負任何責任。
但他轉念一想,露出了短暫受傷的神情,他終於回想並整理起今天萍水相逢的聊天,並且發現這極度傾斜的不平衡感。這不只是關係到話題多寡的層面,更重要的是,在這整個過程中,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裡,他竟然都處於蒙昧無知的狀態中。他不知道自己該談些什麼,也不知道對方在談些什麼,甚至連為什麼在這兒和她談天也回憶不起來。而她卻又是如此明顯地炫耀她那敏銳的知覺。突然間,他感到無端的憤恨和困惑,他發現,她是個巧妙地設計者。即使不明白她的用意是什麼。但若要反擊,他清楚地意識到,便是以不是傾聽者的姿態,儘快地結束這場交談。
他開始失去回應,刻意地顯示出輕微的不耐煩。但也不打斷她的話頭。他不願使出粗糙的反擊手段,只是單純地不願給予任何回應的支援。他要在她最感到自在的圈套中被孤立。讓她的話語散佚在虛無中,空曠的,稀薄的,甚至沒有回聲。他發現,只要他不試著去捕捉,去文字化,去定形和深入思索,她的言語基本上就如同雜亂無章的思想,倏現倏滅,轉眼遺忘,幾乎等於不曾存在過。
和陌生人的話題
她短捷而自然地結束話題,並親切的懇謝道別,留在前院目送他離去,滿臉笑容。
「真不好意思,感謝你陪我聊了這麼多。讓我想了很多……,很美好的下午,不是嗎?」
米契兒太太平常並不多話,尤其是對熟人。只有初次見面的人才能引起她說話的雅興,若有機會結交或無意間重逢,她的話頭就像燒盡似地不復存續,只是安靜地在一旁微笑點頭。再長再令人不自在的沉默她也彷彿安之若素,令我有時不禁懷念起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奇怪的是,當時一點也看不出來我們的話題會有窮盡的時候,所有的支線似乎都熊熊滾滾,都還有無限的可能性,足以永遠聊下去而不虞匱乏。我突然想到,那些話題呢?我幾乎完全想不起來當時她到底對我說了些什麼,一點線索也沒有。事後也從沒想過主動去找她再聊聊。尤其令我好奇的是,當初我是如何結束我們的交談的?
記得有一回,在樓梯間遇見她。我正急著出門,而她在清理雜物。打聲招呼後,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到,是否知道為什麼她和生人總是較有話題聊?
我微笑不語。一方面事出突然,一方面也實在不知如何作答。但我很坦誠地表示,似乎每個人都很享受與你交談的時光,但不知為什麼,卻又很難專注太久,似乎隱隱有種什麼不安似的,說不上來的感覺,之類的話。
她微微點頭,眼神無法集中般地望著我。
觸覺
「那妳覺得呢?」經過冗長的沉默後,我試著引起她話題,半猜測地問:「是不是和生人說話,有種全新的自由,可以不去估量對方,或是塗抹掉某種和對方共有回憶的枷鎖,在沒有具體基礎的前提下,激發言語,或者說,創造,的自由動力?」
「你說的是,成見和瞭解,同樣阻礙我說話的動機嗎?」
「也許是,我也說不上來。」我突然想到什麼似地說:「但我指的不是說,和對自己一無所知的人交談,才有天馬行空扯謊的機會哦。我不是那意思。」說完我也臉紅地笑了,覺得自己似乎是欲蓋彌彰。
她細聲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沒那意思。不過,那也沒什麼。……你說的……我倒還要再想一想,」她斂眉正色,腦子篇過一旁,似乎正艱辛地想用什麼話語,傳達某種她自己也不甚確定的想法。她遲疑片刻,腦子裡好像閃過幾個念頭,卻又塗塗改改定不了案的模樣。
「你說的也許是的,但也或許完全相反。」她說:「你知道洗臉台吧,有兩個水龍頭開關那種,冷的在右,熱的在左,舊式的,要用溫水就得兩個水龍頭都打開調配的那種。所以我想……是調節吧!冬天的時候,不管洗手洗臉,我都要用溫水才行,怕冷也是,主要也是習慣。每當要洗臉了,我一進浴室,就先扭開紅色的熱水龍頭,讓它先流,把冷水流光,等鍋爐燒熱。趁這段時間,可以準備毛巾洗面乳之類的用具。等煙霧上來了,我再打開冷水調節,調出我要的溫度。……我總是先開熱水——熱水要等,冷水則隨時都有。我不喜歡冷水的觸覺,它總是嚇我一跳。……對我來說,一開始就是燙點也無所謂。你知道吧?!」
「嗯!」
「可是說也奇怪,到最後,我總是試水溫,試到對一般人來說都偏涼的溫度才滿意。」她最後補充道。
我笑了,說:「但你還是喜歡先開熱水龍頭,不是嗎?熱水總得等一會的。」
2000.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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