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情書
他是我的高中同學,其實我真說不出來究竟有何迷人之處,甚至同班兩年,我們就如絕緣體般,分屬於不同的朋友圈,除了知道教室的那一角有這麼一個人外,沒有別的印象。但在畢業前夕,因為校刊邀稿,我和他及其它兩位同學撰寫一系列文章,有了合作之誼。不知怎地竟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的隻字片語,一顰一笑,都意外地激起我極大的震盪。
你知道嗎?他一直是那種較陽光外向的男孩,喜歡游泳和籃球,談些輕浮的帶點傻氣的話,除了課業,就是女孩。他只盼望聯考結束,有延綿的整條夏日海灘,和清淡冰涼的啤酒等待著他。而這些,都是年少憂鬱的我所不能理解的世界,我的詩中從來不曾激發出那樣躍動的單純的愉悅,甚至於沒有汗水,沒有暢快笑出聲音的雪亮牙齒。我困在輾轉曲折,不知所云的少年哀愁中,透過靜寂的恍惚,敏銳的觸動,以及幼稚的陰暗的所謂哲理,我猝然瞥見了他。覺得驚異,入迷,也初次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男性的質地:既是我的父兄,會瀟灑寬闊地隨時關照我;也是我懷中的赤子,雙眸裏滿溢困惑的甜蜜。
然而,我們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能說。更真切的原因,我想是因為我們根本還來不及知道心裏究竟經歷了什麼變化。那樣的幸福酸楚,的確是不曾見識過,也沒有人理解並且給予建議的,包括了我們自己。我們隱匿了無法言傳的私密在青春途中,心裏背負著一個人,狐疑而感傷的走向個別的路。
我們確實沒有說過任何一句具體的話,也許甚至是一字。若勉強稱的上的,那該是他拿起吉他為我輕唱的歌,那些歌詞,幾乎屏住了我的呼吸,使我浮想聯翩。然而,怎麼可以呢?我笑著歎著止住了自己,低下頭去,簡約地稱讚他確實唱得好,然後便再也沒話了。他一手放下吉他,一手拍弄著膝蓋上牛仔褲的細微破損,彷佛是極專注地,於是也沒話了。
那沈默是如此悠久啊!面對那樣龐大而又抽象的事物,我們都改到一股莫名的敬畏,不知道該如何有效地抗衡。我們都心虛地沈醉了。是的!沈醉了,彷佛是陰暗的羞恥一般,我們貪婪地靜守在原地不動,不與身旁的當事人分享。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些字眼,不能擅作主張,將它們運用出來。
畢業到聯考間的那段日子,我時常藉故到離他家近的那所大學圖書館。說是準備課業,然而我心底逐漸明白了,那是因為我曾一度無意間聽見,他和那一夥人約在那兒看書,好方便休息時可以順便到操場打打籃球。我知道他會去那兒的。那兒甚至距海不遠,如果他願意,他可以啟動他的摩托車,駛向長堤邊。就是不下水,也還是可以吹吹風的。
那真是 一段極短的,可是卻感覺漫長的暑假。也許是因為對未來感到茫然吧!我知道,混亂隨機的志願選擇,可能會將我們帶往不同的城市。到時,就再也沒有好藉口可以相見了。因為,那時我們連相約見面的交情都可能談不上。走入圖書館的瞬間,我感覺到,似乎所有的眼睛,一度將焦距放在書頁上的眼睛,同時都抬了起來,從我的背影望了過來。彷佛是吃驚地審視這位意外的造訪者。我惴惴不安地捧著書,在那一條筆直的走道上,幾乎什麼也看不見。白花花,霧蓬蓬,我強自鎮定地喬裝成尋找座位的人,但是僵直的脖子卻堅持不願將視線向四方掃去,我怕看到他。我不希望他就在這個閱讀室裏。我不能忍受。那樣的情感太劇烈,無論是喜是憂都令我無端恐慌。我隱約感覺到,我的背後,佈滿了以眼神織成的網狀物,緊緊盯著我的身軀,以及任何細微的移動。那是他的眼睛,他的無數隻眼睛, 在昏暗中發光,從不確定的那個角落發現了我。是的,我已經來了,然而, 為什麼呢?怎麼你也來這裏念書?你不是住得很遠嗎?公車要換兩趟呢!我的背脊發涼,連走路的基本動作都遺忘了。我焦慮地停留在原地,細思合宜的應對方法。但是,我不能,我就是不能。於是我回過頭,發現所有人都寂然未動,有些人甚至趴下去睡著了。我不確定掩住面容的人當中,是否有他出現的可能。
比較熟了之後,我會勉強參加他那夥人的聚會,因為總有聯考失利的朋友決定提前入伍。酒足飯飽後,一群人七橫八豎地打地鋪。他堅持我一定得緊挨著牆壁,另一旁則睡著他。他笑著說:不能讓其他那些人接近到你,我瞭解他們的。夜裏,我望著泛青的天花板發呆。面街的窗玻璃突然亮了起來,有車疾駛過去的聲音,燈晃晃蕩蕩地亮了上來。借著微光,我瞇著細眼看著躺在身旁的他。那樣安詳的臉龐,溫柔地敷上一層倏忽即逝的薄光,幾乎是月影了。我滿腔的甜美幸福,不知如何傳遞,只能小心翼翼地,以指尖不經意地搔過他的發稍。我知道,他也還沒有入睡。因為借著那微光,他嘴角閃動一絲笑意,咧開,又抿緊了。
一個悶熱無風的下午,他騎車載我到附近的海邊,他騎得快,而且車後沒有握把可以支撐,好幾次幾乎要失去平衡掉了下去,他感覺到了,於是拍拍自己的腰說:
『抱住這裡吧,穩一點。』
那天雲很暗,海面一片灰沈,很有點下雨的意思了,我們穿過長長的防波堤,走向盡頭處的紅色燈塔。而那座燈塔,如今我已是熟悉不過了,好幾次藉讀書之便,我獨自漫遊到這裡,雖然來時總是夜幕落下之後,水色極深,夾雜著未知的恐怖的潮湧聲,對過不遠處,斜過來另一條堤防,堤防尾端一樣安置上一座綠色的燈塔,看上去小了點,也許是距離的因素,但還是四方旋著有力光束的燈。我背對著燈塔沈默地許願,告訴自己,若回頭的片刻,燈塔是放光的,則我的心願終將實現,反之,我則要做好隱密的悲劇的心理準備。有一陣子夜晚,我逗留在波濤喧天的堤岸,孤獨地玩著這傻氣的遊戲,樂此不疲。對我而言,既是神秘的祭壇,也是苛刻的法庭,當下就要啟示宣判我命運的定奪。
如今他帶我來到這裡,說起了他的家庭,他的母親,他敞開了衣襟,放遠了視線,突然就有了港都男兒那種漂泊而又蒼茫的神情,他的眼神同思緒放得那麼遠,幾乎使我無法揣測捉摸,只能任由他獨自私語下去,不時點頭而已。那天,我看見了從來不曾得見的他的另一個面貌,莊嚴,沈穩,惆悵且溫柔。他告訴我,很高興能同我談這麼多,這是無法和他那群夥伴提的心事。
『我知道,我總是知道,你大概是能懂得的,在很久之前,我就想,如果我必須和一個人靜靜地談些什麼,那人該就像你這樣的。』他說:『可是,那怎麼可能,可能想像有這麼一刻,所有人都消失了,就你在身邊,聽我說話。你似乎總是那般遙遠,和你的這一刻,確實是無法想像的。所以你知道,當我試圖說出口時,我心裡其實是激動不已的,幾乎要掉下眼淚了。因為我這隱藏多年的禁閉的故事,也因為你這難得的傾聽者。』
是的,我正低頭傾聽著,一字一句都想艱辛地牢牢記住,心中一再咀嚼著:偶爾要逞兇鬥狠的他,竟也有落淚的時候嗎?
突然他回頭問我:『你以前來過這裡嗎?』我笑著搖頭否認了,究竟為何說這個謊,我的確不理解我自己。但他也不追究,只殷勤地說:『那麼,我帶你四處走走,我就在這兒長大的,到處都有回憶,既然難得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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