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口香糖
走出戲院,湧入如潮的人群,雖然還不到四點,看起來卻很有黃昏的氣息了。不知怎地,突然閃過「一天就這麼過去了」的念頭,喉底一陣乾澀,哽個什麼似地,十分難受。像裡頭塞著一塊嚼得太久的口香糖,早已乏味發硬了,卻又一時找不到包裝紙、垃圾桶的,沒法子吞也沒地方吐,擺在嘴裡含著,不一會又沒滋沒味地嚼了起來,嚼到兩頰痠緊,舌根發苦,沿著太陽穴到耳際一路隱隱作痛——最瑣碎煩人的小小昏痛,而且還得算在「咎由自取」賬上。特別是看了這麼一場電影之後。他看起來還是十分開心,尤其令我感到詫異嫌惡,加快腳步,左轉右兜,便把心不在焉的他甩到遠遠後頭去了。
夕陽在向光的樓頂額頭貼上一片橫幅的金箔,稀薄而鬆脆,隨時要翻了過來。氣溫已經降到零下十五度了,天空還是晴朗無雲,乾硬的藍,色調逐漸轉灰,像有人在前頭焚燒野草,卻不見煙霧,只是就這樣不知不覺地灰黯下去,空氣中混濁著一陣嗆眼的辛辣。遠方已經有幾家窗口亮起燈火來了。冷,一路冷下去,連殘存的餘暉也僅是視覺上的印象,漫步在日光斜照下,身體絲毫感受不到溫暖——金黃色的光束就像是錯覺,純粹只是錯覺,視覺暫留的錯覺。
固態
整個過程,像是作了一場不盡情理的夢。睡眠中竟沒有發覺到它的荒謬。如今感到羞恥,像有人發現,拿去當作夢的題材。心慌的,反覆的,矛盾的,飽滿的,忽明忽滅,半遮半掩的月光。在群體的,兩個小時的午睡中浮現,醒來盡是揮之不去的腥氣,細細地燃燒,發出焦味,然而還是沒有溫度。
這樣的冷,使一切都凍結成固態,固態的風直撲我唯一裸露的臉頰,撞擊擠壓,直逼口鼻的孔竅,連呼吸都有困難;忽爾風向側轉,摔來幾計耳光,一陣暈眩,兩頰紅刮。路旁的雪凝結成冰,再由碎冰聚合成整片冰面,略呈半透明狀,崎嶇而滑溜。因為風的緣故,也因為路面,行人小心翼翼地前進,速度相當緩慢,邊走還邊回憶咀嚼思索剛才那黑暗的兩個小時究竟發生了什麼:唉!簡直是無法理解的荒謬劇情,無法原諒的浪費。另外還空出一些心思,做起不慎在路旁滑跤的滑稽惡夢。
滑跤
滑跤是悲慘的,也是可笑的——最富卡通色彩的悲劇。這趣味來自幼兒屢仆屢作,學步過程的聯想:可愛、無能、不礙事;也來自摔跤事出突然,無法安排優美適宜的姿勢,於臉部表情及肢體動作的瞬間變化,皆有可觀。幼時習走未久,舉步失衡,跌跤乃家常便飯,啼哭之餘,見大人拍掌鼓勵,逗笑撫慰,久而久之,若不甚痛,便也不以為意,甚至莫名其妙地引以自得。
及至年歲稍長,發現卡通人物身軀柔若無骨,上天下海,動輒墜落翻滾,衝撞輾壓,雖云滿眼星辰,只消稍一抖動,自能回神無恙。於是撩起尚且明晰的童年印象,天真、冒險、尷尬,雖事先總欠考慮然下場總是毫髮無傷,於是對過去暫且釋懷,對現狀不免自豪,對於電視中受難的形象雖不至於往往感到大快人心,至少覺得無傷大雅,憐憫中含有一絲逗弄的超然。
終至成人,看到滿街跑,滿場跳的女人們,足蹬精緻時新的細跟高跟鞋,賣力演出,心中無不暗自祈禱「跌跤」戲碼能意外引來高潮。台下群眾狂吹口哨,揎拳叫囂,台上女人奔跳扭動,更見起勁。彼此懸念的重心都繫在腳下那極細極高,弧線優美的鞋跟上,險象環生,冷汗暗沁,上呼下應,妙不可言。結果居然有驚無險,完滿謝幕,台下如睹特技,讚賞不迭,但也怏怏不樂的仍是不乏其人。
僥倖
如此戲碼層出不窮,花樣翻盡,究竟還有什麼魅力吸引我們熱情捧場,屢試不爽呢?這問題不易回覆,可能也沒有絕對的答案,但我相信「跌跤」所特含的幼者、弱者、失敗(算)者的影射,常能滿足人類自以為「有經驗者」、「有能力者」、「成功者」的想像。一方面予以嘲弄,一方面又又機會適時施出援手,予以撫慰提攜,可說是『惠而不費』。惟其傷不必重(年長者除外),故即便盡情開笑,亦無須擔憂會有不仁之名加身;又惟其人人皆不得自免,「將我心,比他心」,故殊感僥倖之至,遠非其他娛樂之所能及。我們貪戀「千鈞一髮」的刺激快感,終於使我們看淡苦痛與羞愧的牽擾。
正胡思亂想著,他追了上來,連聲道歉:「人真多,竟把我們給擠散了。我會加快腳步緊跟著你——我們差點就互找不著了。」
我沒答話,靜靜前行,心頭覺得煩悶,什麼也不想說。過了一會,才問:「剛才你到哪而去了?等得我肚子都餓了起來——這附近有哪家餐館你認識,推薦一下,我們一同去吃頓晚餐——不要多花錢的。」
他促狹地舉起左臂,將腕上的Swatch手錶橫伸到我眼前。「幹嘛!」我問。笑這把他手推開。
他裝作仔細研究鐘錶似地凝視錶面,而後又將腕表貼耳細聽,指尖輕彈數下。「吃晚餐?」他裝出一付疑惑面孔,道:「現在才四點耶!——一見到太陽下山就喊餓了?看電影前你不還才在嚷嚷吃得太撐了?」
「是餐館都沒開還是怎麼著?你不餓,我自己回家吃去。」
「好好好!你別光火。餐館多得是,你隨我來就是。」
2000.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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