訊息
他儘可能地向我作了以下的描述：白人、棕髮、偏瘦、單薄的淡色嘴唇，總之有些蒼白，但態度很活潑。名叫布萊恩。身高？沒有印象了，「所以大概和我相彷。」對任何人而言，這都屬過分籠統的形容，但我不再發問。
他沉默了一陣子，像突然想到了什麼似地，說：「他大概是試著想要追求我吧！我想。他那麼積極地找我的資料，那麼快地寄來信……。不知道，但我就是可以感覺到，言談舉止間。」
「我懂得那種感覺。」我說。
「我也很高興能再見到他一面，我們有話聊，他也很可愛，況且有個同樣研究領域的朋友也是件好事，從沒在學校裡見過面，反倒那麼偶然地以這樣萍水相逢的方式碰頭。」黑暗中他閉上雙眼，輕聲地說：「其實也說不上什麼特別，多得是這種情況。再說，以前就是曾在校園裡擦身而過，每天遇到的人那麼多，哪會記得？……只是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以為我接收到了他的訊息，也許是生物的本能。他喜歡我。然而他似乎還在蒙昧中，在蒙昧中嘗試接近我，在蒙昧中誘引著可能性，在蒙昧中接受到似是而非的挫折，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因應、理解或迴避——我們總是只接收到我們願意接收的訊息。於是我所發出的婉拒的、調整的暗示，在他而言，即可能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一種極力曲解字面意義的欲望。目的在將它還原為滿足設想中的幻象。我們失去了溝通的媒介。溝通的盡頭斷裂，被人為破壞，被蒙昧而偉大的激情破壞。在他聽清楚我的回答之前，在他勇於面對自己悲壯的脆弱之前，一切都已發生，難以挽回。接著他可能試圖雲淡風清地掩蓋住這尷尬，若無其事地繼續和我交往下去。但那使我悲傷。」
已知
「就因為你無法拒絕你的『已知者』的角色，而他又千方百計避免任何接獲『知』的機會？你們對於掌握整個局勢的認知差距，使你過早惶惶不安，而他又太晚察覺。他盲目地一頭栽向你，迫使你於選擇的難題，強加以措辭和時機的考量，也擴大了他自己受傷的機率，是這樣嗎？」
「也許是吧！突然之間，我發現，我永遠無法找到合適的措辭和時機，以至於我無法向他坦露。就這樣，懷著隱憂和他相處，居然也使我跌入朦朧的欲望之中。接著又是一再錯過美好措辭和合適時機的來臨，愈來愈惶恐，也愈來愈沉醉。因為一個『傷了人』的假想而舉棋不定，既迷惘，又緬懷。終於不可避免地，最糟糕的結局來到，我成了處心積慮的騙子、投機份子，居然隻手遮天，想瞞住了這一切。然而，這我都早有預感，於是我的冷靜使他更形激怒，他將歇斯底里地說：『我可以接受其他所有的一切，單只有這樣的處境我無法忍受。再怎麼樣，事先你也該……。你為什麼不試著替我想一想？……』
騙子
他歎了口氣，繼續說：「我無話可說。因為我以為這是命定的失敗，就算是第一天，最初的幾個小時，我告訴了他。他也許無法如此激動，但在他心底，我仍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我們交換了位置：自他清醒的那一刻起，我進入了蒙昧狀態。我始終盤算著：再多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好好地想一想。我一再決定，一再追悔，一再拖延细细，直到它終於轉化成某種詩意的傷痛，一種純粹的詩意，連在整個交往過程中都不曾產生過的詩意，奪走了我心思的注意力，我的魂魄。至此我才得以安歇，並且藉吸吮傷口的惆悵來定義這場遇合，來汲取抽象的，對『愛』的理解。成為源源不絕的營養。」
「咳！」我不勝嚮往地歎了口氣，說：「我真是羨慕你。」
「羨慕我？」他似乎大惑不解。
我臉有些發紅了：「是啊！羨慕啊……。」
他笑了起來，說：「那可不是羨慕。是嫉妒。」
「好久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在美國，我沒有機會吧。」
「當然！你總是把自己關在家裡，難道要人破窗而入？和你一同外出，好幾次也看到人注意你，像上次在超市我就注意到了，有人在你身上打量了好幾回，你還是視而不見。忍不住指點你、調侃你，你還道：『哪裡？哪裡有人？誰？長得怎樣？』」
我不可自抑地笑了起來，說：「那哪算！連我都看不見的人，怎麼算呢？」
「但我發現你從不看人啊！那又怎麼辦呢？」
它
我突然若有所思歎了口氣，道：「咳！近來我心中總想起一個人——在看過上次那場電影之後。你知道他的，我提起過幾次，那位高中同學。事隔多年，也不是思念他，但就是忘不了。他已經不是那個人了。其實，他們從來不是同一人。只是不由自主地，藉由他，我創造了一個人物，擱在心頭。既不能任它們之間的關聯，又不肯真心認識他，做個驗證。就這樣鬼鬼祟祟地作繭自縛，但我喜歡那感覺，『痛並快樂著』！可惜現在已不能那麼刺激了，只有瑣碎的哀愁。每回聽情歌，或讀傷感的小說時，總要把它再拿出來苦澀地緬懷一番……。它提示我以品嚐酸甜的敏銳度，遺留我以少年的寂寞。無法忘懷，也無法接近。它在我心中蜷曲猶如青春的死胎，事到如今，還是牽掛，我每天都閱讀到它，字字句句，全都借屍還魂而來。無法捉摸，也無從驅趕，撩撥我，激怒我，安慰我。我一方面不勝其擾，另一方面卻又漸漸經久成習。……它和你，在我心間各據一方，相互無法取代，也沒有重疊……。你也許不介意，但我卻不能完全接受自己。」
2000.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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