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
由於隔天是週末,雪曼不必早起,所以看完了一支錄影帶之後,雖已迫近午夜,我還是強逼他陪我玩電腦遊戲「Hearts」。我們聯手對抗電腦,玩了五場,雪曼連推說不行了,睏極了,我們才關機整理房間,準備就寢。
雪曼側捱在棉被上,左臂撐起頭,斜躺著,還沒盥洗換裝,望著我笑:「來,讓我抱一下。」說著伸出另一手,招我。我回頭望了他一眼,又轉身回去收拾凌亂不堪的桌子和地毯:「等會兒,等我稍微收一下,亂得我要頭暈了,這海藍色地毯特別容易顯得髒。」他回說:「別整了——明天我幫你整。來,過來,現在把燈關上不就什麼也看不到了。」說著便伸手把燈捻熄,在黑暗中張開臂膀。
我跨個步走向前去——又把燈點亮。「怎麼了?」他瞇起眼問。「你就等我一下吧!還等到明早?就這點東西,一下就好了。要你幫的忙還多著呢。你別急。」他不再堅持,含笑地望著我,靜心等待。略事整理一番,把東西歸定位後,我說:「諾!這不就好了?急!急什麼!這樣看起來不舒服些嗎?睡起來才安穩。」他笑著打斷我的話:「是啦!是啦!睡得安穩極囉!趕快過來,讓我抱一下。」我停下動作,微瞋著眼走過去,低聲咕噥:「就知道睡。」他聞言又答:「你不知道我可真是累壞了——前些天都睡得少。你再不快點,我真睡著了,你別搖醒我陪你聊天哦!」我笑罵:「誰希罕?老爺,你快睡啊!小心別累垮了。」
公車上
他伸手探來,一把將我捉拿了過去:「有你陪我,現在我不那麼睏了。」說著又捻熄了燈。待過了一陣子,重新適應黑暗的光線後,我問他:「你說那個公車上遇著的人怎樣?」
他瞧我果然問到這事頭上來,馬上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氣來,說:「我哪知道?才見過兩次面:一次在車上,我們簡單地聊了一下,下車時才知道是同一所學校,同科系。他還在唸研二,趕論文。我也正巧被論文逼得走投無路,就同病相憐了一下。之後就是前天,偶然間在學校附近一家咖啡館內碰著了。他過來告訴我說他查了系所通訊錄的資料,就是找不到我的名字。我們又談了一會。他建議交換Email Address,我想也好,就給了他。沒想到一進研究室開機,就收到他的來函。截至目前為止,我知道的就是這些,沒別的。」
「哦?」我意有未甘地沉吟的一晌,道:「那他長得如何?」舉凡問起我感興趣卻又未曾得見的人,我總是巨細靡遺地直問下去,非打破沙鍋問到底不行。從五官、膚色、身材、髮型、常穿衣服的顏色、說話的口吻、音色、口頭禪、喜歡的話題、愛吃的食物、重要的談話細節——其中我最感興趣,也是最非問不可的問題是:「他長得如何?」
形象
因為對我的情況來說,非經過一番審慎仔細的描述,我在腦海裡就沒辦法有個譜,來作為發揮想像的基礎。缺乏一個具體的形象來和聽來的記憶對號入座,容納其餘的相關資料。在我心中,若沒那個形體,即使只是想像的形體,接下來所描述的一切,無論是性格、故事情節甚至姓名,我都沒法記得。像是少了檔案夾的資料,無法存檔、分類,遺失了也無法搜尋。
可歎他記性極端惡劣,瞬間無法復憶,從來沒能滿足我的好奇,和對他而言沒完沒了的疑問:「那他的瀏海多長呢?拉直可到鼻尖嗎?睫毛呢?」所以我心底的圖像總是留有幾處空白,湊不完整。形象模糊,其餘便都跟著攪不清楚,故同樣的問題問了幾次總也記不牢。他常笑我是傾吐秘密的最佳對象——因為我總是還沒來得及大肆宣傳前,就又完全失憶了:「你真告訴過我這事嗎?這麼重要的事,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了?」
他知道我的脾性,也配合著做了一番努力:「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他坦承為此曾好幾次特別試著細心端詳對方,看得人都察覺了,難為情了,會錯意了。「然而還是記不住,腦海裡的面孔總是流動的,曖昧的,不確定的。遠遠望著人走來,我馬上可以辨認。但人不在眼前,我就是沒法描述,不只是沒法描述,就是最熟悉的人,面孔也還是恍惚的,模糊一片,無法肯定地畫下輪廓……是雙眼皮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是或不是似乎都可以融入那記憶中模糊的面孔中,幾乎沒有分別。就是吃力地想起了那支離破碎的形象,我也分不清那究竟是記憶,還是想像——直到我再度遇見他。……只是徒勞無功。」
虛構
我常在想,他為什麼不乾脆投我所好地隨便敷衍一下呢?就像猜題、賭博或編劇一樣,回答我以一具虛構的形象呢?那麼,我再怎麼問,他也能在瞬間塑造、回應。以他的想像建構我的想像呢——就如同他在情急之下虛構的故事一般?以一個基本的模型出發,在合理、不悖的基礎上,一個形象引著另一個,源源不絕而來,就好像自有其內在的邏輯一般。以後設的規律,井然有序且佈滿預言趣味的手法建築這整個結構。若不顯得矯作的話,還可以用來詮釋或搭襯那角色的命運。就如同小說人物的安排一樣——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發現不少這項驚人事實的佐證:「形象即命運」。我們談的並非命相之說,然而似乎事實往往而然。
但是他不能:「在這方面,我沒有什麼想像力,更缺乏設計的天份——這是精密的創造。和故事的臆造或單純的謊言相比,更是不可同日而語。那樣的混淆太過複雜,終將危及我的記憶,使我原先還存有的印象都因此糾纏、打結、抵銷。使一切都動搖,產生疑慮。」
他若有所思地翻個身,低聲地說:「若是虛構得不夠鮮明有力,則只要是我們其中一方再度提起,我便得在原先模糊的虛構基礎上,重新虛構一次。週而復始、層層疊疊地虛構下去,終至出現明顯卻無法彌縫的裂痕,如同浮冰,記憶橫跨其間,每一步都是隱憂;若是虛構得鮮明有力呢,則不僅可能反客為主,日積月累之下,反倒成為我對照記憶的憑依,堅信的餘影——彼此對照,互成驗證的經緯——我們總是如此回顧、陳述、理解歷史,個體的歷史,團體的歷史。如此一來,我的生命也將全然落入虛構的領域,永無脫身之日。由空間所組成的形象,比起以時間為軸線的事件,雖云較易脫落;然而一旦刻入心版,則往往神出鬼沒,再難剝除,比起所有原先以為不可移易的情節,都更富存活的戰鬥力。……我寧可編造情節,卻無法虛構面容——只能省略、存疑——除非這形象從不曾與我有過任何聯繫,只是徹底的虛構……」
雖然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說法,但也感到失望。
2000.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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