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的窗戶
客廳的前端呈圓弧狀的向外突出,四片沿著弧形嵌上的大玻璃迎向南方的陽光。窗下整齊擱置兩張法式古典環臂木椅,金黃襯霞紅的絲質刺繡座墊雖然略為磨損,但依然熠熠生輝,重點是坐來十分妥適舒服,椅子中間是暗漆圓形杉木几,上頭擺放瓷座布籠檯燈和一幅相框,裡頭的相片是多年前泰國海灘的夕照。家具櫥櫃電器用品順著木椅兩側靠壁延伸過去,形成精準、紀律的對稱。
我常坐在這兩張椅子上看書,左邊或右邊,拉開百葉窗,巷口景觀一覽無遺。如同私人的櫥窗。我習慣向窗外窺視,窗口以開放的外角為我蒐納這世界的繁瑣細節。光線和角度的因素,窗外並不易發現我的凝視。我持續地左右觀望,尾隨車燈的去向,而後目送一群穿著寬筒卡其褲的少年轉出巷口。一頭栗色秀髮的女孩在日光下驕傲地展現健康肌膚的彈性,看來像是俄裔夫婦的高壯的中年男女提著一大袋黑莓果醬經過,三三兩兩亞裔女大學生邊大聲談笑,邊一路嗅聞街坊庭院探出頭的薄荷和苦艾,定時的郵差、清道車,和專門在路邊垃圾筒裡蒐集回收瓶罐的老人。我關心的無非樹葉藤蔓和人群,其餘建築、公共設施、飛鳥貓狗等都幾可視而不見。雖不專心,但卻可以持續甚久,完全忘了看書、家事等一干計劃。將一天的日光不自覺地消耗殆盡。
新鮮的陌生人
多數的時候,既不帶情緒,也沒有感想,事後更沒有記憶。所以,看得雖勤快,卻仍然置身於巷口、社區之外,除了雪曼和米契兒太太外,我甚至不認得任何人,不知道他們走過我的窗前,是來訪?離去?啟程?歸返?還是只是經過。對我而言,幾乎每個人都面目模糊,缺乏背景,只能以衣著、外型、動作等來籠統概括,隨後馬上遺忘,只有少數留下略為清楚的印象,但日子一久,仍舊經不起淘洗而又混淆在一起。所有人都是新鮮的陌生人,似乎從未見過。(到底有幾位郵差呢?到底有幾套那樣的制服呢?)一批又一批,看不完的陌生的人,來來往往。我對他們,就像他們對我一樣,一無所知。
我不知道他是誰,他在我所能辨識的人之外。然而奇怪的是,我並不特別驚恐。把手靠在白木門上。
以下是他的自我介紹。
分心
「兩天前,下午。我在你住的這兒樓下,就在那兒,」他略轉身,往左手邊指了一下:「和你樓下的鄰居在庭前聊天,聊了很久……」
「那是米契兒太太,我的房東。你別介意。」
「我沒介意。事實上,我覺得她的話題相當有意思,都是些生活瑣事,但我卻從沒那樣想過,我覺得很新鮮,也聽得很入神。……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好像有個什麼干擾了我,心裡有點焦躁,說不上來,總之,自那時起,我就沒法再那麼專心聽下去了。」他頓了一下,眼睛望向右側樓梯間陰暗處,低聲的說:「我不知如何打斷她說話的興致,那真的是十分有趣的話題,看得出來她很想聊下去,但我去沒有心思聽下去了。於是我東張西望,當我抬起了頭,看見你的窗口,有個人,那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非常安靜地注視著我們……」
「十分抱歉,我不是有意地,那天剛午睡起來,有點昏沉沉的……但也不是你們吵醒了我……」我頗為困窘地答道。
他轉回頭來,揮手笑著打斷我:「那麼說來,果真是你囉!其實你別說抱歉,不是你打擾了我,早在發現你之前我便分心了,是我不好意思,破壞了你寧靜的下午時刻,」他再度低下頭,楞了一會,再以澄清的眼神,既靦腆又似有一股理直氣壯的氣勢,望進我,穿透我的腦後:「而且,今天還來打攪你。」
「嗯!……什麼事嗎?」我問道。
跟蹤
「沒什麼。真的,沒事。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是長什麼樣子的。有那一雙凝視的眼睛的臉,究竟是什麼模樣的。真奇怪,這不是一個好理由,不是嗎?但卻是誠實的。不知道為什麼,我記得你的眼神,而且困擾著我细细好像望著我直盯,又好像其實不然。我想,如果你是真的望著我看的話,你會發覺我發現到你了,不過,從你的眼神,我找不到那樣的訊息,直到現在,我站在你面前,你的眼神還是告訴我,你沒有印象了。」
「對不起,我是記不得了。」我說。
「我知道。其實這很自然,我們能記得電車裡萍水相逢的幾個人呢?不過,我猜,你的房東倒是察覺到了,我分心了,很快她就結束了話題。我倒是鬆了口氣,但說也奇怪,我轉頭離開的那刻,竟然有個愚蠢的念頭,我猜你會下樓來,跟蹤我。」
「怎麼會,我不是那種人。」我笑了。
「沒辦法,我就是有那個感覺,第六感,雖然總是不準。但那時我還是相信我的直覺,你躡手躡腳地跑下樓來了,小心地跟在我後頭。不想驚動我。我知道,而且聽到了,甚至我的身體也有了奇妙的感應,我的背脊陰涼涼地發麻,眼角佈滿你跟蹤的影子。我很想回頭,看看你,我也很好奇,但我不能,我不能識破你拙劣的埋伏。」
「但那不是我。我在廚房裡發呆。」
他大笑起來,眼角閃過地中海芬芳橄欖油的潤綠,說:「你記得那天了,是吧。细细說來好笑,我就這樣背著錯覺的你的陰影穿街過巷,故意繞了好長一段路,錯覺的蕩漾,晃得我都暈了。直到我想好如何面對你了,我猛然回頭,嘿!你已不在那裡了。人海茫茫的街道,我一眼就看得出,你不在那裡,就像我知道你跟在我後頭那樣確定。」說到這裡,他搔搔頭笑了。
我不知如何回應,開始有些緊張。
尋找
他繼續說:「我覺得有些失落,我告訴自己:『哎呀!糟糕!跟丟了。』覺得有點後悔,是不是走太快了,轉彎太多了,我試著回憶剛才的路線,沿路找回去,就好像找尋失物一樣,我努力的回想,不錯過任何細節,在人群中,在巷角裡,找尋一個嚴格說來未曾謀面的人。很奇怪是吧!事後我也這麼想,但當時可是找得很認真的。直到累了,才隨便找家小館子用晚餐。還想著,會不會在這裡見到疲倦的你。」
「你已經見到我了。這一切並不像你想的那麼有意思。你走吧!我有事要忙,而且,你的話讓我不安。」
「那就是了。我也是感到不安。請讓我說完,說完就走,我並不想留。我要你找我,最好費盡心思。那天晚上睡覺,我一直想著各種可能性。我猜我要瘋了,但其實似乎又並非那麼強烈。而是我對自己,今天的自己完全陌生,完全無法理解。我看著自己變得這麼奇怪,卻完全愛莫能助。我竟會被這麼一點小事蠱惑,幾乎是沒有劇情的小事,如果我不去理會它,那天,幾乎什麼事也未曾發生。是啊!哪有什麼事?但我不能,我真真切切地感到興奮、緊張、沉迷、混亂、追悔、痛楚。真奇怪。整個演變令我不安,並且害怕。我以為你會打來電話,和我在某處重逢。但我卻忍不住想避而不見。書中的詞句和歌裡的片段,幾乎都是這場漫長邂逅的預言或解釋。令我心急,也令我發怒,督促我、拒絕我……,終於,我在分裂的過程中,第一次貼近並似乎懂得了自己。……我必須見你一面……」
2000.11.03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