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章雕句簡隆全 坦露如一封秘傳的情書 晦澀如一段公開的告白 始終 未能 盡如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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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諾我以無上的狂喜和，追悔的痛楚



教堂

　　走回雨中。

　　回程我順道走入Trinity大教堂，這座已有二百五十年歷史的建築物透過樑柱、石板和外壁，傳達出幽靜莊嚴的光魅。由前門進入，一陣絢麗的璀璨逼入眼簾。金碧輝煌的講道台，為七面富麗精工的彩繪玻璃環繞，中間無限延伸，幾乎上達天聽的弧形天花板如煙花般極為規律地散落掩垂，晶瑩壯闊，在天幕中一層一層地引燃、爆裂、歡慶、禮讚，這邊一座弧圈，那裡幾道弧拱，極度奢華的裝飾風格使我不由得陷入感官的漩渦，滅頂於一陣昏眩的引力。畫滿聖人先知行誼的彩繪玻璃色調華艷，充滿暗示性地，點醒靈性的洗滌，塵世的救贖。使我在臨近純潔的謙卑之前，竟爾惴惴不安。

　　回頭一望，前門上方極遠處又是三面狹長形彩繪玻璃，畫些什麼不甚了了，也早已不復記憶。只記得那碧藍色的光點，如峻巖深湖在月夜下的浮光躍金，如密林枝葉掩映中的點點晨曦，更像是久在都市燈火中失明的人，第一次在冰寒山野中猝然與滿天星光相逢的最初印象，耀眼，神秘，意味深長。令人無言感動。

　　諾大的教堂內只有三五人或靜坐冥思，或翻閱座前的讚美詩輕聲誦讀。一片如泉水般沁涼的寧靜。我默然前行，特意挑一個和其他人都疏遠，卻仍擁有極佳視角的座位坐下。放下背包，拿出那本「異鄉人」，從第五頁讀起。



侵犯

　　人那麼少，出乎意料之外。我忽然興起在教堂內拍照的，難以抑制的衝動。這念頭令我感到羞恥。倒不是堂方嚴厲禁止，犯罪前自覺的先行懲罰。而是猶記沒幾天前，同樣路經此地，正在座位上凝神欣賞讚嘆時，一道銳如刀刃的閃光燈刺激了我的神經。我覺得受侵犯，受干擾了，覺得吵组组那銳鮮快速的白光令我聯想到突如其來的尖叫。便十分鄙夷地望向光的來源。突然，我臉紅了。記起了自己某一次也同樣在輝煌莊嚴的教堂拍照的往事，此時驀然想起，甚至比彼時遭人制止更令我感到難堪。我馬上把頭掉轉回來。低頭閱讀。

　　然而，這個念頭一閃即逝。我了解到，此刻的我已完全理解，並足堪表範地避免觸犯這不一定成文規定的禁忌。我再也不會唐突地以閃光燈干擾這四周的寂靜，不會。寂靜，這四周的「他們是那樣沉溺在各自的心思中，以致似乎不知道坐在這裡是為什麼。」（註１）令我升起奇異而玄思的崇仰之情。我不會再去侵犯。短暫的瞬間，如此近乎見證文明的自覺，曾使我異於原本歸屬的那一群人，並節制地感到自得。比道德帶來的歡愉更多，更強烈。



說服

　　才幾天，在教堂拍照的念頭竟又如此輕易地攫取了我。我不得不對自己感到失望。我必須提出一個合宜，至少自己可以接受的解釋。隱密的罪行的慾念，試探我，迷惑我，許諾我以無上的狂喜和，追悔的痛楚，可供我在記憶的期限中不斷吸吮。它無言的，以至於無法傳遞的說服力，沉穩而具挑逗性，欲言又止，完全攫取我徬徨的節奏。如同接受召喚一般，無法拒絕的，令人屈服且沉醉的召喚，我沒有一絲羞恥地，果決地，按下快門。

　　「在日光下，連聲音都響亮。」（註２）


　　
回聲

　　斷裂的，絕望的，但又似乎暗藏歡愉的聲音，隱密地湧現。光線快速地掃過微微透光的圓頂。似乎以迴旋之姿，燦爛引爆。而後毫不戀棧地忽然隱沒。光線銳利地突然斷裂，發出驚人的回聲。

　　我犯錯了，或者說，我犯罪了。我鼓起絕大勇氣，以帶挑釁意味的眼神望向後座。我必須坦承，那一瞬間，我遺忘了喘息。所有人似乎仍陷入沒有目的的沉思中。但我也注意到，中間走道右側，門口數來第二列的獨坐婦人，面無表情地直視著我。我們對望。她沒有閃躲之意，髮上紮著暗紫色的頭巾。

　　我再度按下快門。

　　而後我回座低頭試著繼續閱讀，但已無法理解，只好將書和相機扔進背包，起身離開。經過那婦人的身旁，我點頭給予微笑，一個我自己也不瞭解含義的微笑。她依舊平靜地，目不轉睛地望向我原先的座位。

　　我放慢腳步，尋求啟示。但我已不能回頭。

　　「她的聲音使我吃驚，跟她的臉一點也不相配；那聲音是音樂性的，有點輕微的顫抖。她說的是：『假如你走得太慢，就容易中暑。可是，如果你走得太快，就會出汗太多，教堂的涼氣會讓你受寒。』我懂得她的意思：不管哪一種你都會倒楣。」（註３）






（註１）卡謬『異鄉人』，遠景，p.10。
（註２）文溫德斯電影「里斯本的故事」中台詞。
（註３）同（註１），p.16。















2000.0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