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欲睡
1
才啟程沒多久,我就開始覺得昏昏欲睡了。
「要不要戴上太陽眼鏡?」他猜想可能是強烈日照引發的疲倦。我搖搖頭說今天沒戴那付有度數的墨鏡,我可不要視線模糊地清醒著。還是讓我稍微瞇一下,馬上就會醒過來的。
我猜想的是,車行起伏的韻律可能正符合某種催眠的節拍,像搖籃也像父母上下晃動的懷抱。我記得在日本時,從東京開車到山梨縣河口湖看富士山,兩位精力旺盛的外甥竟一路順從地沉沉入眠,即使遇上坑洞彈跳也毫不以為意,轉個頭換個姿勢而已。靜得連我們都不時回頭探視一下。我也常有失眠之苦,但一上車廂往往霍然而愈,沉淪黑甜之境而錯過沿途美景。
另一個可能的原因則是:車內音響壞了。被剝奪了選擇播放CD的任務與樂趣,使我因缺乏專注的目標與存在的必要而頓覺虛浮。這也可用來說明為何擔任駕駛的他竟能克服嗜睡的困擾。
然而這次我竟輾轉不能眠,幾次翻身後僅殘留頭脹欲裂的痛苦。為了提振精神,他靜待我回神過來也調整好座椅角度後,提出「說故事」的建議:「隨便聊聊,什麼故事都好。」我的腦子猶自渾沌未鑿,滿布無可言詮的清涼符號,我愈是用心揣摩這些符號的旨意,便愈是心慌意亂:我們竟然已經沒有話題可聊了,得另訂主題來維持溝通?
於是我表明,我已經完全清醒了,剛才睡得短但深,沒有問題了,而且……,我支支吾吾地坦承,我想不起有什麼故事好說的。
我一直有敍述上的困難,更清楚地說,我對於直線進行(如按照時間順序)的情節敍述存有障礙。即便我能不當一回事地將瞬間齊發的諸種感觸巨細靡遺地描摩深入,即便我能清晰具體地將繁複紛雜的空間配置有條不紊地羅列出來,我始終不能自信將一件事情講清楚。只要兒童繪本不在手邊,便會完全失去向孩子們說故事的能力。
我吃驚地發現到,這似乎不僅只是表達能力的問題,關鍵在於,老實說,我根本無法明確記住事件:當印象還深時,我會先遺失情節本身具有的某種律動、別出心裁的細節;接著,便開始忘記關鍵情節及其間的因果關係、對話、甚至主題;到最後,可能連最基本的大綱都支離破碎了。復述已屬強求,就更別提無中生有編制出生動精采且合乎邏輯的劇情來了。多年一直嘗試寫點小說,終究還是跌回散文雜記的領域,有些甚至還成了詩。這可能也是我向來好奇且追究文體分類問題的私人因素。
於是我認定自己是個沒有想像力的人。嚴格說來,是個過分依賴且濫用感受力的接收者,缺乏自發的原創力。一度還曾感到沮喪過,如今已經毫無異議地接受現實了。
但是他要我說一則故事,一則我們的故事。什麼是我們的故事?一出由我們擔綱演出的雙人劇?還是雖不一定出場,卻微妙牽涉到我們的關係,甚至有所象征,有所寄託呢?我該不會什麼都記不得了吧?
在一起的時間太長,發生過的事情太多,反而一時之間真找不出特別突出的印象來。思緒湧進了萬頭鑽動的模糊畫面,可惜相互牽制下,都沒能脫穎而出。我開始暗暗感到心焦。
2
故事?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一則小故事,或許也不能算是什麼故事,但卻是值得回憶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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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們同樣開著車,在旅途的中段,也許較接近尾聲了,然而當時並不知道。地圖上顯示,還有好幾天的路程要走,端賴我們開車的時數和逗留的頻率。德州夏天午後,達拉斯還在百哩外,陰且濕熱,似乎從新墨西哥州南下以來都是這樣的天氣。離城市還遠的地方,德州保留了相當完整的西部情調:一望無際的草原,站在稍微高的地方,彷佛多遠的地方都看得到;穀倉巨碩得如同化學工廠,牧草一捆一捆卷得像散落的巨輪,馬群在其間懶散地繞圈圈;還有空氣中彌漫的辣椒與番茄——墨西哥就在那更遠的南方。然而我們不往南走了,左轉向東方前進,若是順利抵達州立公園就搭棚露營,若遲了累了或下雨了,就隨便找家廉價旅館住宿。
車子永無止盡的開著。像所有奔波的行程一樣。但是天空卻異常地變色了。該不會要下雨了吧!不過下雨也好,空氣清新些。悶熱的午後下起短暫的驟雨,常能引起精神上的愉悅,雨聲也格外動聽。看著雨刷將還沒拭乾淨的水紋一路抹過來,又抹過去,雨珠趁著空檔淅瀝而下,一點一點破碎了,還沒來得及滑下,馬上又被抹平。擋風玻璃前一片水溶溶的,街道褪色了,視線縮減了,有一種小而親昵的安全感。像基隆的漫長雨季,連棉被都重得翻不了身,窗外千門萬戶,屋簷同時滴滴答答垂著雨線。一大清早就暗得像傍晚,黑夜才離開便又回頭了?……什麼地方也不想去。為自己能躲在有空調設備的車內而感到慶倖。
但是,那天的雨卻不是那麼一回事。那天的雨,你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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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我們不常在旅途中碰到雨,所以應該是記得的。可是我記得是紐約的那場大雨。下得又急又猛,幸好我們及時穿進長長的隧道。隧道暗且濕,那味道……,我還記得,所有車子都慢下來,好像不願意走出去似的。就是隧道內也還是聽得到雨聲。當時你擔心會不會要淹水了,催我快點駛回地面。可是實在動彈不得……。
另外,我們在華盛頓特區時也下了毛毛細雨,穿梭博物館間感覺十分不便。風衣上全是水,進入館內穿也不是,脫也不是,整雙手都是凍的。
A2
紐約的雨?我真的不記得了。華盛頓的那場雨,本來我也沒印象,但經你一說起博物館,便又想起來了。那天誰也沒料到雨,行李都放在巴爾地摩朋友家,雨傘也沒帶——除了基隆人外,誰會隨時隨地記得帶雨具呢?我還記得那家太空博物館,林白初渡大西洋搭乘的那輛飛機就懸掛在大廳半空中,看起來還在展翼,可是確實是靜止了。倚在二樓回廊的欄杆上,還可以伸手摸到呢!我們只到過華府一次,因此記憶中它變成了一座陰雨的城市,滿街都是接送學童的黃色校車!他們都是來校外教學的嗎?倒是準備了雨衣,半透明的黃點為這個沉悶的特區帶來些許提早的秋意。……。
但我說的不是那次旅行,是更早一年,從西北海岸南下的那次旅行。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東岸是怎麼一回事呢?紐約和華盛頓是隔一年的事。是德州,我確定是德州,也許已經穿過達拉斯了也說不定,然而還在德州境內。你難道忘記那天的雨了?
B2
啊!真的記不得了。我們經過德州時下雨了嗎?很大是吧?不是紐約嗎?我唯一記得一同在戶外經歷的暴雨就是在紐約。
那天,突然間,市區都空蕩了起來,所有人都躲進車內或者屋裏,都嚇了一跳吧我猜,沒想到是那麼大的一場雨。我們從烤肉店吃完午餐出來,差點走不到車上,雖然只有短短的幾百公尺。所有車子都像被水沖起來的垃圾般,熙熙攘攘地灌進低漥的地下隧道。你說難得看到紐約客也能如此紀律,而且耐性。你還有心情一路說笑,當時我實在懊喪極了。但是雨過了,隔著濕漉漉的車窗看時報廣場的燈火,倒是格外輝煌璀璨。
A3
那天雨下得真大!從來也沒遇過那樣的雨,事先連一點暴雨將至的煙硝味也沒有,完全沒有預警!倒是天空出奇的黃,時候還早卻透出那樣凝重如牛油的天色,暈曚曚地,帶有一絲寒意的黃,幾乎沒有反光,和日落日出都不一樣。
雲愈壓愈低,才一發現,便猝爾大雨如注了。雨那麼大,那麼急,雨刷都失去作用,在抹動的瞬間便整個被雨勢攻佔了,前後汪然一片,進退失據。我們行駛在空闊筆直的州際公路上,打滑了般,愈開愈快,速度慢不下來,就是慢下來,也可能難以避免來車的追撞。所有車如毒癮發作的人在風雨中緩慢地搖顫,似乎就要飄浮了起來。視線極窄,窄得不能再窄了,即使開了霧燈也什麼都看不見,在白茫茫的一片中幻想危機四伏。公路上的所有標示都等到逼近了,才終於瞥見,然而也已經錯過了。
在這個無涯的大地上跌跌撞撞,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微小和無助,出口還在遠遠的那頭,雨一絲沒有減弱的跡象。過去和未來都太渺茫,想都不能想,只能專注在「現在」這一個點上。
我看見你專注地握緊方向盤,緊盯住前方,幾乎不曾眨眼。我好像什麼話想說,覺得重要且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了,但是卻說不出口。也許是怕你分心,也許也不儘然。一種未曾經歷過的堅實沈默,牢不可破,蘊涵古老的神奇力量,將我放逐在恐懼和安心之間的廣大區域裏遊移,不知道它是前來拯救的,還是決定性的毀滅。我沒辦法說出一句話。只能陪著你靜看前方,縱使我什麼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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