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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那麼大?我怎麼竟忘了?你描述得這樣清楚,居然我還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就好像是你獨自經歷的冒險,或者夢境,你那麼仔細地提示我,我還是局外人,甚至連畫面都拼湊不起來。我一方面想聽懂你的描述,一方面又試圖追索自己的回憶,以至於兩頭落空,比單純聽你說故事更難以進入狀況……。
可是說也奇怪,你敍述的某些情境,竟然奇異地貼合了我對紐約那場雨的回憶。倒不是畫面,或者故事本身,只是聽著聽著,很自然就想起紐約了。但是紐約哪有那麼平坦空曠的道路呢?
另外我也記起,有一回我開車開得倦了,竟翻出一小卷大麻紙煙,抽著抽著,精神又回來了。突然間,路一轉向,太陽直直地從左窗照射進來,曬得我皮膚發疼。隔熱玻璃紙似乎沒什麼作用。於是我一隻手往後座的雜物箱撈,撈到一條微濕的毛巾,想夾在車窗上遮陽。可是高速公路上車快風急,我一手開車,一手毛巾總夾不住……。你在一旁看著,也不阻止。所以我請你幫忙握一下方向盤,好讓我空出手來調整毛巾的位置。當時的確是不覺得有什麼危險的,路那麼直。也許我暈眩了。陽光,還有大麻的作用。我仍記得當時你詫異的神情,還有你說:「為什麼不路邊暫停一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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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也是好幾次想請你先停在陸橋下,等風雨暫歇了再說。可是沒說出口。很奇怪是吧?對你,我一直以為是沒什麼話不能講的,現在想想,確實有些話被保留在舌頭底下了。倒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也沒有瞞著你的必要,既不是必要的,但也不是特別無足輕重的。看著你的臉,或者拿起話筒的瞬間,就決定不講,講不下去了。
像那天,原本要問你耶誕節返鄉的事,還沒有到讓你察覺出我有話要說,甚至肢體都還來不及準備動作之前,就住口了。雖然心底還是知道,自己一度想提起些什麼。
還有一次,車子在行駛途中引擎出了問題,車蓋冒起濃濃的,帶有糖漿味道的白煙。正好是紅燈,不知為什麼就下車,其實我一點都不懂的,也沒試著將車蓋掀開,只是站在車外,盯著煙霧發呆。天氣好冷,呼吸也起了白霧……。綠燈亮了,後面的計程車惡狠狠地按起喇叭,如爆破般,此起彼落。我回神過來,倉皇躲入車內,看著你迅速啟動引擎,轉彎離去。當時我想說些什麼,可是吞進去了……。喇叭聲依舊猛烈地跟隨著我們,發狂的白煙一路往後方吹送,吹入冷夜的死巷內……,不知是不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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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車繼續往前開,突然你又發問了:「為什麼麻藥發生作用時,那種暈眩的感覺會叫作Stoned?和石頭有什麼關係?明明感覺是輕飄飄的才對啊!」
我從來都沒想過這個問題。然而在你發出下個問題之前,我竟就找到解答了:「不就像頭被石頭敲到的感覺?」你沉吟了一下,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只是還在揣摩著那種滋味,默不作聲。
我接著趁機提醒你說:六零年代不僅是反戰與抗爭的時代,更是麻藥與暗殺的時代。自由和人權在經歷長久的磨難後,突然取得了決定性的成功,使人振奮,也使人驚慌。似乎連抗爭的人都還沒完全做好準備。校園裏年輕人拋下書包發傳單,校園外年輕人背起行囊搭便車,他們都需要一張指引前方的地圖,可是沒有誰能提供給他們,於是在勝利的暈陶陶中,他們失去了戰場。
戰爭結束了,麻藥和性愛的激情過去了,所有人疲憊地坐在床邊喘息,眼睜睜地看這世界往回頭路走,走入了濃妝豔抹的年代。革命就像是一顆顆石頭敲在頭上,有些人昏了一陣子醒來,發現沒什麼大改變﹔但竟也犧牲了一些人,有的成為傳奇,有的則穿著軍服沿街乞討,拿著舊日那張貼著標語的板子,胸口紮上一朵憔悴的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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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州那麼大,那麼平坦,走不完似的。雨大概下了二十分鐘,可能長些,因為烏雲跟著我們前進。眼看前方天光稍亮,還看得到一小片若有似無的藍,我們加速前進。只是抵達時,雨也跟上來了。我看著你的臉,那樣嚴肅而又泰然的一張臉,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了。
我進入了某種Stoned的狀態中,漠視危險,忘卻煩憂,體驗平靜與狂喜的交錯進行。如果那危險仍然具有某種意義的話,我想那是因為它將我們的命運緊密地栓結在一起。我們攜手狂奔於斷垣殘壁中,那悲劇的遊樂場。若你受傷,我也將疼痛落淚﹔若你迷失,則我也必無法歸返。我已不再屬於你,我已是你。難道這想法,也是值得矜傲的?
但反常的心跳說明:我從不曾感受過那麼強大的愛,讓人快樂、激動,不知如何是好。無盡的風雨猛烈衝擊我們的擋風玻璃,車內依然乾燥溫暖,簡直像是幻覺。
你曾經說過:「如果真的無法抗拒痛苦的話,就試著打坐吧!當然,它無法協助你躲避或排遣,它只是牽引你走向前去,走入痛苦的中央,在它殘暴的核心裏藏有安頓,你要仔細去品嘗各種滋味,用你全部的心智與感官,用你的身體。」當時我覺得可笑!打坐除了帶來背脊腰臀的麻痛之外,自覺收穫不多,況且我也不喜歡那間彌漫沉香的暗室,如此默然,幾近虛無。我幾度微張雙眼,瞥見暗青色窗簾透進來的微光,感歎時光如此流逝。
然而現在,我確實在靜坐了,在昏昧中感到平安,自在。我確實不曾如此愛過你。然而,這竟是幻覺嗎?我需要藉助於憂患的藥效,才能體會這樣深切的愛嗎?眞希望風雨就這樣繼續下去。你喜歡雨嗎?也許不是那麼狂飆的雨。但是我們只有這些,也只能擁有這些。
遺憾的是,很快它便慢下腳步,被我們遠遠甩向車後去了。雨停了。晴天在前方,雨天還在後方,退成一條迷離的灰色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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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還在旅行的前段,但我已經有些疲倦了。今天若到不了很遠的地方,你會感到失望嗎?我們還有下個週末,下下個週末,無數個週末,以及偶然的長假。你真的不需要太陽眼鏡嗎?假期讓我聯想到太陽眼鏡。
說到太陽眼鏡,還記得嗎?那天我忽然叫住你,要你往天空望去,雲朵的細縫恍恍惚惚露出一小截虹。但你左瞧右望怎麼也看不到,當時我覺得眞奇怪,不是很明顯在那兒嗎?你再靠過去一點看。直到我拿下墨鏡,彩虹消失了。再戴回去,又出現了。才發現原來它只存在於眼鏡的濾色過程之中。你把墨鏡搶過去,跨在眼鏡上頭仔細端詳,過了好久才說:「真是好短一截彩虹啊!幾乎不能算是彩虹。」還記得嗎?可能誰也沒發現那截彩虹,只屬於我們。可惜僅能當作秘密。不是秘密?能說給誰聽?說了又有什麼意思呢?
你的故事很有意思,如果還是覺得頭昏,再試著睡睡看吧!等一下找到休息區,我也會停下休息一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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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他,靜靜地在身旁睡著了,臉上覆蓋著眼罩。睡得不太安穩,一直在狹隘的駕駛座裏輕微翻動著。幾次以為他要醒來了,可是沒有,他還在睡眠中,以平勻的呼吸散放出只有臥房才會有的安寧氣息。
我彷佛在書房裏待了太久時間,回房時燈火已經全熄了,我必須靜立在黑暗中片刻,讓眼睛稍微適應後,才能審慎前行,不觸碰任何東西,發出聲響。房間內充溢溫暖的沐浴乳香味,濃烈而安定。在掀開被單的瞬間,他略微動了一下,嘴裏含糊咕噥著不知是什麼,我屏氣僵直了身軀,聯手都垂在空中不敢妄動。直到我在微光裏,也終於能看清他側過去的臉的輪廓。
頃刻之間,覺得睡意全消,將棉被妥善蓋好,躡手躡腳又溜進另一個房間,點亮了燈。
雪又開始下了,落地時發出微妙瑣碎的兮沙聲,今晚我要幾點睡呢?
醒來時,發現車子已經停在休息區內了。不知道他已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先前自己睡了多久,甚至不記得睡前他還說了些什麼。這個無人的小型休息區沿著溪澗搭建了一座涼亭,滿地都是落葉,鋪得極厚,橘黃色的樹蔭將這片空間籠罩在奇異的光暈底下,猶如一座雷射光束照耀的舞池,或者密閉的花房。一旁公路上汽車如銼刀般刷過,另一旁河床上的枝葉幾乎停滯了下來,偶爾原地打著小圈圈。
他什麼時候才會醒來?
旅行,結束了嗎?
2002.10.03-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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