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有人將手輕輕覆蓋在我額上的之前幾分鐘,我正作著空洞的怪夢。夢裡流動迅捷無比的彩色光束,剝開一層,又是一層。每一層都飽溢如雨後的泉,挾帶著切割山腹而下的濕蕨氣息,汩汩蜿蜒,轉眼就要氾濫到夢境之外。我戒慎恐懼地在這洶湧的空虛中豎耳聆聽,只聽見斷續的鼓聲,蹬蹬鼕鼕,音量雖微,但很清晰。反之,光束雖轉動如變,卻是寂靜的。轉過身去,聲音凝止住了。一片闊葉跌落下來,落在我的額間,微癢的感觸,那麼熨貼,輕緩……。這時,聲音再度出現,然而仔細一聽,卻是過分具實的,旣不屬於光,不屬於葉,也不是流泉的聲音。較低緩的,來自視覺之外的空間,來自夢境之外——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並開始察覺到覆蓋在額上的溫度,以及重量——是一張手掌。有人企圖叫醒我,但猶豫不決。
我將身體翻向另一側,將原本被觸摸的額頭深深沉入枕頭裡,棉被掀起一陣熱氣,懶散地烘了臉頰一下。我嘗試重返流光的洞穴,心裡卻又追念額頭殘餘的觸感,我已經醒了。緊閉的眼瞼內滿布無名的黑。
那手掌,搖了搖我的肩膀。
我沒有一絲動靜。
那人將身軀彎俯下來,貼著我的耳,窸窸窣窣說著話。我聽不清,反而喚起一股睡意。我咕噥一聲,鑽入溫暖的棉被內。
又經歷了一段靜默。我不確定多久。
「醒不來嗎?」聲音立體了些,彷彿下了艱難的決定:「我們去吃飯,好嗎?」
「……」我在黑暗中皺起眉頭。
「肚子餓了吧?」他頓了頓,才說:「有家巴西餐館,不遠。我們去吃吃看。……你不能一直待在這裡。我得帶你出去。」
「幾點了?」我吃力地睜開眼睛,但電子鐘被他擋在身後,看不見。
「五點四十六分。……你醒了?」
「怎麼那麼早就回來了?」
「得帶你出去走走。你不能一直待在這裡。」他的手又伸了過來,密實地按在我的額頭上:「怎麼這麼燙?生病了?」
「我不餓。」
「沒關係……那我們開車出去,隨便兜風,」他將手往上延伸到我的髮根,慢慢梳了過去:「去市區看夜景。或者,你準備幾張CD,我們上高速公路聽歌。」
「可是,我很累。」
他坐了下來,在我的床頭:「那你要睡多久?我叫你。」
「不知道,」我開始感到厭煩了:「這我怎麼知道?」
他笑了,指尖在我髮間穿梭著:「醒了,反正都已經醒了。怎麼還不起床?聽我說,那家餐廳,巴西式的,也許是哥倫比亞……,反正是南美洲料理,我們沒吃過,去冒個險如何?」
我陷入長久的沉默,比自己預期的還久——也許在思索,也許真的是無話可說。
他沒有催我,也沒有其他任何進一步的行動。任由苦惱的沉默持續著,凝聚成某種形式,或者物質,終於,沉默轉成了重量,愈來愈重,壓得我胸口鬱悶起來。我試圖冷靜去化解,但它卻又轉變成某種平板的面,無邊無際,逐步向我逼近,像綑布袋般將我困在裡頭。頭頂上的一圈光在最後瞬間被捏滅,我浸在古老的恐怖中。
我的手奮然揚起,往外掙脫,尚未密合的縫隙吹來一陣風,蕭蕭然如平野上的一口涼氣。突然間,我怒不可遏,是的,某種狂熱的情緒驀然竄起將我攫住,扣在咽喉上。我感到一陣燥熱,手腳顫抖,昨夜的痛苦又被召回了,並且清晰地大量複製:這是我最難以忍受的折磨——居然退讓地,坐視瘋狂的沉默四處流動!對其造成的破壞視若無睹!只是在一旁耐性等待著。等待什麼?等待我隻身一人對抗這滋生蔓衍的巨大沉默?他在滿腹機心的靜寂中暗示我:是你,是你憑空生出這無謂的沉默。無論是——終結或忍受,都該由你自行負責。
2
我立即回想起昨晚的最後一幕。我已經將床頭燈熄了。他還在客廳,過了許久才遲疑地將沙發旁的燈關上,摸黑走入房裡。我凜然一驚:為什麼?我竟然沒將門上鎖?甚至不曾掩上?我想藉此,觀察門外光線的變化,窺知他的動向?還是我默許他的侵入?他走進來了,甚至不需要推門,微微側一下身,身影便聳然立在我的眼前。我側過臉去,也不想關心,背對著這一切。
他繞過床頭,掠過枯井般的電視螢幕,輕但沉穩的腳步聲在短絨織毯上推移,如同鼓的悶哼。轉眼他已掀開被褥,在我後背乍起一陣涼風,他已經進來了。
我不發一言,全神貫注在呼吸的控制和聽覺的判定上。接著,我聽見踏觸鬆軟枕頭套的沙沙聲,他已經鑽入被窩了,在我身軀逐漸回暖的同時,手腳卻冰冷了起來。
令人惱怒的沉默又回來了。我雖憤恨卻又無可奈何。畢竟,很顯然,是我開啟「沉默」這個機制的:主動跳入拒絕發言的戰場,繼而一再冷淡迴避他的問句——有些甚至稱不上是問題,只能算是一種試探的策略,比如他說:「醒了?」——當我都已經走入廚房,準備弄點什麼來吃時。然而一切都來得太快,無論是我下定沉默的決心,或是他試著打破沉默的意圖,都來得太快,我還沒來得及反應,改變或調整的契機都已經失去了,勉強利用,只會凸顯出荒誕與可悲。
於是我屏息以待。雖然實在不知道等待的究竟是堅持沉默的攻擊面,抑或只是伺機而作。然而這別無選擇的「屏息」,卻一再惡化整個局勢,它命定地投奔「沉默」的陣營,迫我屈從。我的退路局促,幾難旋身,連堅守城池也顯得吃力。
時間是實質的陣地,疆域大而無當。
3
記得更早之前,陰霾的下午,三點多了,再過不到一個小時,天色便會完全暗下來。
由於前晚留在客廳看書,一直到清晨才迷濛入睡。早上九點,他醒來發現我裹著羽絨外套不舒服地蜷縮在過小的沙發上,赤裸的雙足伸在半空中搖搖顫顫,於是撿起地上的眼鏡,推我進房裡睡。我看著他面無表情地把百葉窗簌簌拉下,將門帶上。雖是早晨,我們寄寓的地下室馬上便落幕般地灰敗如夜,整個地暗下來。
他走了出去,我沒氣力留心他做什麼,但一時也睡不著,便聽著窗外偶爾一陣人語經過,有人喀搭喀搭上了樓梯,遠方馬路上的車聲……。終於,睡意又回來了。如此疲憊。「睡吧!」我厭煩地對自己說。
醒來時,室內一樣昏暗,什麼時候了?我挪移床頭的鐘一看,是暗紅色的兩點五十二分。還想再睡一會,掙扎反覆了一段時間,腦子反而更清醒了。我知道他在門後,於是只能點亮燈,賴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讀書,讀的是大江健三郎的「靜靜的生活」。裡面有這樣的句子:
「……但是,我們安定下來了。雖然性格上,或許我會在某一個層面上安定下來之後,又出現更高一層的不安,不斷地擔憂著。不過,請您別太在意,因為不斷地未雨綢繆,即使任何事轟然而來,也不會成為出乎意料之外的重大打擊。」
我對作者和劇中人對於「棄子」和「靈魂得救」這主題的大驚小怪感到很無趣,但是也懶得起身抽出別本書,只好繼續看下去。
心中只是納悶:奇怪!記得昨晚不是看這本書的,否則,怎能看得那麼晚呢?可是到底昨晚讀了些什麼,卻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這時,我聽見門外傳來金屬剛銳的聲響,促緩相間。接著,我聞到一陣微焦的炒蛋香氣。肚子餓了,他應該更早就餓了,然而他沉默地在門外,沉默等待我的動靜,然後拿捏用餐的時間。「刷!」一聲,青菜下鍋了,我在腦中翻動油亮的菜葉。
可是,光是想到「沉默」這一點,就不禁怒火中燒。再怎麼說,也可以探頭進來看看,確定我已經醒了,或是隨便招呼一聲,像「餓了嗎?」之類的話。縱使我意氣用事不願回應,那又有什麼損失?畢竟,「沉默」的受害者是我啊!這樣無聲無息地揣測我的作息,除了可鄙的窺伺之外,更是無聊的心理戰!
我起了身,左看右看找不到一本可以定心閱讀的書。便往電腦桌前走去,開了機。香味愈來愈明晰,如同幼稚而煩人的詭計。我上了網,垃圾郵件紛至沓來。我落荒逃到了搜尋網站,隨機瀏覽撥攏無盡的迷宮花園。三點二十分了,我將百葉窗一一拉上,但房內的光線幾乎沒有一點起色。一天就要過去了。周日假期就要過去了,永不回頭地消逝了。而我將留在這裡,如最後的一人,舔拭殘存的遺憾。
正尋思著,盯在電腦螢幕的瞳孔一時竟失去焦距,整個花了起來。我無意識按下Enter鍵,沒想到卻自動開啟了無數個糾纏的視窗,我連忙將它們一一刪除,心底茫然一片。
門打開,他走了進來,「吃飯吧!煮好了。」還沒說完,便轉身往外走,背著我說:「先放下手邊的事,別讓飯菜都涼了。」
絢麗的螢幕照得我整張臉瑩瑩燦燦,緊盯眼前一切,像是入神,也像是僵直地發起呆來。我沒說什麼,只是將按鍵的速度加快,照在臉上的彩光毫無留戀之意地迅速翻飛,一層一層剝落,同時又一層一層敷上,旣不疼痛,也不發癢。
他又喊了一聲。
我聽見碗盤安置在餐桌上的敲擊聲,水龍頭嘩啦啦流下,椅子被拉開。我雖不安但猶自鎮定上網著,默不作聲。
現在,我就要進入聊天室了,我在一長串的代號名單上,隨便找個對象,鍵入:「Hi!」,送出。螢幕顯示了出來。我按下「私下聊天」的機制,這樣,其他人的螢幕便看不見我的隻字片語。除了他。陌生的代號Cool Night。27歲,台北人。
他馬上給了我回應:「Hi!」
但是接下來該說些什麼,我卻沒有個譜。對方靜候著,游標閃爍著,既然是我起的頭,似乎就得負起主導的義務。至少一開頭是如此的。
他走了進來,很快抵達門邊,然後慢下腳步,到我身後,將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不知為何,竟起了一股嫌惡之感,微微甩動一下身軀。他將手放下,耐住性子說:「怎麼還不來吃?已經盛好飯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總不願針對重點發言?問我為何還固執地保持沉默,並且非要採取不合作的態度?難道他都不好奇?或者沒有察覺到?為什麼不乾脆直截點明:「生什麼氣?再怎麼生氣也得吃飯!吃完飯再談也行」?
然而他什麼都不說。他要我自己起個頭,然後我便不得不擔負起接下來的任務。我不禁懷疑:回應的人,總是佔有優勢嗎?
於是我以低緩的聲音回道:「還不餓。」我不希望因草率的挑釁而完全堵住溝通的機會。但過度虛弱的音調卻無可言喩地揭露了求和的暗示。我立即便察覺到了,感到羞恥,遂轉用激烈的手段企圖掩飾。我的立場硬化了:「我不想吃。」
「可是,」他鍥而不捨:「吃完飯,我們還有活動组组要出去走走呢!」他頓了一下,好像考慮了什麼:「這是我們周日的計畫。」
「周日?」我聲調高亢了起來:「周日又怎麼樣?已經太晚了。」我不免感傷起來,索性將聊天室的最後視窗也關閉了,獨留下錯愕的「Hi」。在桌面的Wallpaper前,我面無表情說:「太晚了,天已經暗了。若要天黑後才活動,每天都可以,何必在乎這一天?」說著說著,幾乎感到沉痛了。
「怎麼會?天暗了,不代表已經晚了。還早,我們動作快一點。」
然而哀感一湧而上,無法抗禦,我只能淡淡說:「你自己去吃吧!」語調很溫和,但更顯得無可轉圜:「我還不想吃,而且……,也不想出門。」
他站在原地愣了一會,然後放下一句:「哦!那你餓了時再自己來吃。」便走了出去。並沒有堅持下去。
怎會這樣呢?這麼輕易就放棄了?
他走了出去,以比平時更輕易降服的姿態,黯然離去,甚至忘了再次將門帶上。我背負著晦暗的房間,陷入沉思,彷彿泥淖一般舉步維艱,不知該如何解讀他的懦弱,是否還隱涵了什麼絃外之音。他生氣了?受傷了?還是試著再讓我冷靜一下,不願過度涉入我執拗的瘋狂?或者他故意設計這折動人的短劇,讓原本安然處於房內的我心緒叢生,因緊繃的敏銳感官,而被引導至外面的世界。
我想帶你出去。
可是,……可是我不想出去。我很累。
你已經醒了,你應該離開這個地下室。
有什麼差別呢?天色已經暗了,到處都暗了。和地下室又有什麼不同?
他頓了頓,不作聲了。我開始聽見刀叉湯匙的金屬碰撞聲。我猛然回過頭去(雖然不真的期望看見什麼),房門側邊的牆壁上發出稀薄的微明,是廚房透過來的光。然而,已經聞不到任何氣味了。我非常小心地將頭顱整個俯伏在鍵盤上,除了細碎的鍵格起落聲,還深切感覺到一種崩裂的絕望。我緩慢地撩捲起自己的髮絲,有一陣子完全沒想什麼,彷彿酣醉一般。不知道那段朦朧維持了多久,我什麼都不能想,心頭壓著如鉛的鬱結,進入了半睡眠的狀態。
電腦發出一種均勻模糊的電波聲,偶爾打一個嗝,或像是胃液一陣翻騰,「葛盧组组」一聲,是什麼指令命令它去運轉或執行?並沒有人在操作它。唯有我壓覆在它的鍵盤上。
突然想到,如果我正在Word裡面書寫一篇文章的話,現在我手肘下響起的細微「喀喀」聲,將會自動為我打出什麼文字來呢?是一連串難解的符號吧!也許有幾處巧合地呈現有意義的單字,但那些意外出現的單字,真的會潛藏著什麼寓意嗎?
可惜所有的視窗都關閉了,無論我如何有意地撳壓按鍵,桌面的圖案依舊不動如山。偶爾出現的是方格狀的功能表,沒人回覆它,它便隨游標位置,固著在那裡,在Wallpaper心口上挖出一個洞。一個沉默的,詢問的洞口。
於是我坐直了身軀,重新打開視窗,進入網站。畫面光線又紛紊了起來。
一天果然如此流逝。然而下午薄暮到我終於再度入眠的凌晨,又整整相隔了十二個小時,多麼漫長的夜晚!其實夜晚比我清醒的時間更長,只是我累了,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結束的。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