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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記憶就得能夠忘卻。


如果我們的記憶能夠細膩精確，即便烏飛兔走、日居月諸，都不會變質，亦無所疏漏，不是很好嗎？這樣一來，不但正義不會出軌，我們在讀書、考試、生活上，也可以無往不利……。

果真如此嗎？表演工作坊的相聲劇《那一夜，我們說相聲》有一個詼諧的段子叫〈記性與忘性〉，「記性好的人，活得一定痛苦。」劇中人是這麼說的。

李黎在〈追憶逝水〉一文中，除了探討人的記性，也肯認了人的忘性：「對人來說，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固然是求之不得的天才，但驚人的好記性並不一定是好事；鉅細靡遺的記憶之庫很可能成為難以承受的負擔。選擇性的記憶與遺忘，往往是令人不致發瘋的保護裝置。……也是《布紐爾自傳》的第一章：他的母親晚年喪失了記憶，但身體仍然健康，閒坐家中，總是不斷一頁一頁翻讀同一本雜誌，翻完了過一會從頭再翻，每次對她都是頭一遍讀。想想其實這樣也不壞：萬一我將來有一天喪失記憶，希望有人放一本《紅樓夢》在我手邊。……」《紅樓夢》對我而言似乎太沈重了些，我倒寧可忘卻推理小說中兇手的名字，就可以「一直持續享受初讀的驚喜，必定非常、非常地快樂」。

是啊，我們常會忘記：遺忘，原來有時也是一種美德，一種幸福。

順道一提，我個人一直十分心儀李黎的文字，清新的質感裡包含了女子特有的細膩典雅。本文的題目「迷迭香的名字」一方面固然是仿自Umberto Eco的響噹噹名著《玫瑰的名字》，另一方面，也是由李黎的散文集書名《玫瑰蕾的名字》所觸發的靈感。

Umberto Eco的《傅科擺》（Foucault’s Pendulum）中，有一段夢囈般的文字，充滿了飄忽詭祕的美感：「這比真實的記憶來得好，因為真實的記憶─在重重努力下─只學會記得卻不會忘記。……對每一個記憶中的影像，你都會附上一個思想、一個標籤、一個範疇……，只需回顧現象，一個人便可重建偉大的生之鎖鏈，……因為在宇宙中分解的一切，都在你心中結成一體，因此法國大作家普魯斯特的小說會博你會心一笑。……但是當想要創建一種遺忘的藝術時，我們卻想不出遺忘的規則是什麼。那是不可能的。尋找失去的時光，追逐不安定的線索，像樹林裡的姆指姑娘，那是一回事；而錯置重新找到的時光卻又是另一回事。姆指姑娘總是回家的，像一種執著。……遺忘是沒有規律的；我們只能聽任隨意的自然程序，像中風和健忘症……。」

所以，我過去怎麼會認為人有自由意志呢？我們老是忘不掉想忘掉的事物，卻又不見得記得起拚命想記住的東西。我無法控制我的意志躍動，我無法扼抑自己的憂懼，我無法說服自己，我也從來沒有辦法阻止一個不好的念頭或顛倒夢想在心底萌生。說到底，所謂的「我」剩下些什麼呢？能做些什麼呢？我抓不住自己的心念，遑論主宰自己的記憶。能像Sherlock Holmes那樣，自腦海中自由移除對自己無用知識的，恐怕少之又少。而且我實在不敢說，這種本領好不好。假如移除了又後悔怎麼辦？可不可以復原？

要記得真確是不容易的，要擺脫記憶卻是不可能的。往往，「忘不了」的痛苦比「記不得」更為難受。人的一生均活在記憶之中，記憶蝸居於現實裡，出奇不意猝不及防地叩響心扉。記憶也可能在歲月的風蝕裡變質老去，但也可能鐫刻在心靈版圖上，根深柢固，歷久彌新─尤其是那些你急切想遺忘的人事物……。

唉！如果我寫了，是為了留存最原初的記憶；我如果不寫，是為了學會遺忘─如果遺忘能被學會。寫或不寫，這是問題所在。

據說科學家正在研究人腦的記憶中樞，也許有朝一日，我們終於能隨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記憶。到那時，世界會更好些還是更壞些？人會活得更快樂還是更無聊些？抑或生活依然不變，依然充滿了謎一般的難題和幸福？

「我該如何驅除往事的記憶？」

而解謎的鑰匙，自然就在羅斯瑪麗。第一朵迷迭香的名字，揭示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