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驚人的,不是我記得那麼多事情,而是我記錯那麼多事情。
~Mark Twain
George Orwell的《一九八四》最令我心驚的一點是:原來過去是可以改變的。
Even God can’t alter the past這一直是我的基本信仰之一。人也好,神也好,我們都被鎖在時間這條線上,絕不回頭,也無法重來。過去是否存在?是否可改變?這些問題看來都有清楚明確的答案,還有什麼好質疑的?
然而,到底我們「怎會知道過去是不變的?如果過去的事和客觀的現實只存在於自己的腦海裡,而腦的本身又可以控制得住的話,那又怎樣呢?」
思想中發生的事,就是真正發生過的。在你自己思想之外的事物是不存在的。─這種唯我論的觀點在《一九八四》中為大洋國的極權政黨所服膺著,並以之作為統馭人民的有效手段。因此「過去是可以改變的,過去的事件沒有客觀的存在,只留在文字的記錄和人的記憶裡。過去就是記憶和記錄的東西。由於黨控制了所有的記錄和思想,因此黨認為過去是怎樣的,過去便是那樣。黨也承認過去是不容改變的,自稱對過去的事實沒有作絲毫改變。因為若修改得以適宜目前的需要,這一套改變便已成過去,沒有其他的過去曾存在過。……控制過去有賴記憶的訓練,使所有記錄配合目前黨的需要……。」所謂的過去,其實僅是一種操作。
Alan Lightman在《Einstein’s Dreams》中曾描述一個「人們沒有記憶」的世界,過去只存在於書籍和檔案中。《Dark City》中的strangers沒有個人記憶,只有集體記憶。《一九八四》中的情境於此相距不遠,試看幾段內黨黨員奧布林和男主角溫斯頓的對話:
奧布林走近牆邊,牆上有一個記憶洞。他把門洞打開,那張紙已被捲入熱流中,在火爐中被焚。奧布林走近來。
「變成了灰燼,」他說:「變成了不能辨別的灰燼。它並不存在。這從沒有存在過。」
「但這確是存在過的!它存在記憶裡。我記得它。你也記得它。」
「我不記得!」奧布林說。
「那麼過去在哪裡存在呢?」
「在記錄中,在歷史書上。」
「在記錄中……。」
「在思想中,在人類記憶中。」
「在記憶中,好吧,我們黨控制一切記錄,控制一切記憶。這等於我們控制了過去,不是嗎?」
「但你怎樣去阻止別人的記憶呢?」溫斯頓又忘了儀表板,說:「這是天性,你怎樣去控制記憶?你沒有控制我的記憶!」
「相反地,」奧布林說:「你控制不住記憶,因此你來到此地。……現實並不是外界之物,是在人類思想中間。並不是在個人思想中間,因為個人是會犯錯的,是會滅亡的;現實是在黨的思想中,這是集體的,是不朽的。……」
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說過“No man and no force can abolish memory.”委內瑞拉詩人Ali Lameda也曾說:「他們殺光一切,唯有我的記憶長存。」果真如此嗎?我們對於自己的記憶會不會太有信心了?我們的記憶是否牢不可破完好無缺,堅強可靠得足以在歲月遞嬗中留守純粹?在《一九八四》中,個人的記憶可以被徹底解消,依照黨在新時期的新需求重新塑造。其實不用極權主義的刑求相逼,也毋須高科技的洗腦置換,我們的記憶就會欺騙自己,杜撰過去,刪改事實,串起一些不相干的片段,削去令人困擾的線索,甚至將無根據的設想拉扯進來,令我們相信從未發生過的事情。我們抱殘守缺的,究竟是經過或未經修剪的人生呢?有太多因素會污染我們的記憶,而真相就在記憶的褪色和扭曲中悄然流失了─當然,這是說,如果有所謂「真相」的話。
袁瓊瓊在〈漂流的星球〉一文中即印證了人們對於記憶的懷疑。文章一開頭便說:「記憶是非常個人化的東西。我們自以為正確的記憶,時常是經過虛飾和扭曲的。」緊接著記述她創作小說的心路歷程:「我在小說裡建構我的回憶,借給書中人使用。整整一年,我的舊居成為心靈之家,我和我的角色在其中進出,我的記憶完整而且鮮明,而且,我以為是正確的。」然而,當她回到舊家,卻發現存在她記憶中的,後院的屋頂陽臺原來是不存在的,房間的數目也有所出入。她不禁發出以下的感喟:「我同時面對了我記憶的不正確和符合著我的記憶的現實。而我的記憶,究竟是以什麼標準來扭曲我的過去呢?存留的是為什麼被存留?而遺棄的又為什麼被遺棄呢?……一切在歲月中被中阻的事物的記憶,我想都有這個問題,所謂的真實,往往只是有限的真實。而每個人又各自擁有不同的真實……。」
人類心靈的魔術詭詐微妙得令人無從捉摸。我們記憶中的人事物亦真亦假,虛實相生,若有還無。也許奧布林說得沒錯吧!畢竟,透過記憶的濾網,所謂的「真相」並非客觀的存在,而是主觀的、經過詮釋的事物。以這種角度而言,其實我們記憶中的往昔並不比所謂的「現實」更真實或更不真實,那是「另一個真實」……。
李黎在〈追憶逝水〉一文中也以行雲流水的筆觸引述了數個鮮活的案例,說明記憶的栽培植入和強化牢固,其中之一是摘自「西班牙電影大師布紐爾(Luis Bunuel)的自傳,頭一章就叫〈記憶〉,他清清楚楚記得三○年代在巴黎參加過一個好友的婚禮,出席者包括大名鼎鼎的沙特……。然而有一天他忽然認識到,這段記憶極可能是他自己的想像,或跟另一場婚禮混淆了;因為事實證明,那場巴黎婚禮是斷無發生的可能的。」李黎認為「虛擬記憶絕對是可能的」,因而她重新檢視爬梳自己童年的記憶:「我自己也有兩三樁小時最早的記憶,略顯朦朧的景象,常在腦中放映老電影殘片般地重播。據大人說,我那時才兩歲不到呢,因此一直很得意於自己的記憶如此之好。最近有一天乍然疑惑起來:這果真是自己記得的事呢?……還是大人敘事時『植入』的記憶?」
何謂記憶植入(memory implant)?心理學家Elizabeth Loftus在《辯方證人》(Witness For the Defense)一書中如是說:「人們在經歷過某一事件後,仍會不時暴露在新的訊息之下。這個新訊息的形式,可能是誘導性的問題,也可能是讓證人碰巧聽到別的證人對該事件的看法。在許多情況下,新訊息會與證人的記憶糾結在一起,或者被植入證人的記憶中,成為追加的記憶,也就是一段變形的、不純正的或扭曲的記憶。」的確,記憶的機制既複雜迷人又玄賾難解,它引領我們重訪過去,又往往讓我們在不自覺中重新詮釋了過去。記憶的植入和謬誤若僅發生於平日生活的瑣碎細節,尚且無關緊要,然而,一旦碰上了犯罪或意外事件,就連最微末的細節也得錙銖必較,記憶的品質也就格外重要了。「一般人會認為間接證據很薄弱,但其實間接證據比目擊者要可靠太多。目擊者證詞的問題多多……。」在Agatha Christie的《死亡約會》(Appointed With Death)中,Hercules Poirot為了測試一位證人的可靠程度,展開了下面一段有趣的對話:
「桌上有束野花吧?」
「是的。」
「你走進房間後不久,有沒有注意到我打了一兩次噴嚏?」
「注意到了。」
「你有沒有注意到我聞了這花?」
「哎呀,真的,不,我沒注意到。」
「但你記得我打了噴嚏?」
「是的,我記得。」
「原來如此─沒問題啦!我只是以為這花會引起枯草熱。呵,沒問題了。」
「枯草熱!我記起來了,我的表姊因此而死。她常常說……。」……
白羅關門,揚起眉毛,回到房間。
「其實,我並沒有打噴嚏。」他自言自語。「完全胡說,我根本沒有打噴嚏。」
由此可見,人類的記憶敏感而脆弱,可以予以改變,也可用中間穿插的資訊捏造出來。要把意念植入他人的心中,清除舊有的記憶,讓新的意念逐步取得主導的地位,其實十分容易。訊問者可以用最和善、最不令人起疑的方式創造出新的記憶,只要問個誘導性的問題就行了。所謂「誘導性的問題」,指的是已經暗示了答案應該為何的問句。例如,「你有沒有注意到我打了噴嚏?」這個問題,便暗示著我打過噴嚏,但你有沒有注意到?
心理學家已經發現,要對人們暗示訊息並不困難,而且在某些情況下,人們會真心相信這些細節是自己親眼目睹的。問句裡若暗示了答案為何,答話者會擷取這個訊息,結合到自己的記憶裡,並真心相信自己經歷了這些情節,而事實上這些情節都是別人暗示的。
人們在經歷重要事件後,所接觸的訊息,往往不會加強既存記憶,反而會改變既存記憶,甚至使根本不存在的細節與既有的記憶融合在一起。在Agatha Christie的《謀殺啟事》(A Murder Is Announced)裡,亦可以看到這種「事件後資訊效應」(effects of postevent information)的例子。書中的幾位證人異口同聲地說他們「看到」一個持槍的蒙面歹徒闖進了室內,實則事發當時室內是一片漆黑,闖入者用手電筒輪番迅速地照著每一個人,在突如其來的強烈眩光下,室內的人怎能看到任何東西呢?他們當時既看不到歹徒有沒有蒙面,也看不到他有沒有持槍,他們真正「看到」的只是室內恢復光亮後,一個蒙面人倒在血泊之中,而他身旁有一把槍。這些證人的記憶,事實上是從儲存的資訊片段重建起來的,其中的任何空隙,則下意識地以推理的資訊予以彌補。他們並沒有說謊─當一個人深信自己的記憶為真時,你怎能指責他們說謊呢?問題在於「證人的記憶是原始的真相,還是事後營造的真相?」
小說中虛構的例子,讀來固然意趣盎然,但翻開《辯方證人》一書,所讀到的卻是活生生、血淋淋、令人怵目心驚的真實案例。本書的副標題是「一個心理學家的法庭故事」(The Accused, the Eyewitness and the Expert who puts Memory on Trial),Elizabeth Loftus以洋溢人道關懷的熱情筆鋒訴說了她「對記憶的研究工作和對法律的關切,而使她的生命和被指控犯罪的人們產生交集的故事;而這也是被告和受害者的家人、律師、法官與陪審員的故事,他們在這些悲劇裡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不但記述著她對記憶的詰問和思忖、和記憶的錯誤抗辯的生涯,也指陳了刑事審判的核心問題之一:「到底目擊證人的證詞可信嗎?」有多少人因錯誤指認而含冤莫白?有多少人為了自己沒犯下的罪而被司法欺騙、利用、出賣?有多少人能夠了解,對於清白的人來說,無罪有多麼重要?翻開《辯方證人》,你將會知道。
這本書裡有生動鮮活的心理學知識,也有血淚斑斑的苦悶故事。終究,這還是個關於記憶的故事。也難怪閔斯特堡會嘆道:「如果所有會去衡量證據之價值的人,能多體認到人類記憶的詭詐,那麼正義就不會常常出軌了!是的,我們這麼說吧,在謀殺案中,若有一滴乾血,法庭會應用最先進的科學方法予以檢測,但是同一個法庭,在需要檢驗心靈產物,尤其是目擊證人的記憶的時候,仍會以最不科學且最隨便的解決方法─即偏見與忽略─為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