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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記我是在何時何地結識名為愛倫坡的作家。感覺上我似乎是在知道他的名字之前就先接觸了他的作品，因而在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烙印。似乎是十分久遠的日子了，在那習慣接受截然分明的是非觀念、習慣於皆大歡喜結局的年歲裡，我偶然闖入了坡的異闇世界。坡好似魔國的王者，華麗卻森冷，神祕而詭魅，他淒豔迷人的風格，他才高命蹇的生命，他踽踽涼涼的靈魂像詩鬼李賀一樣困惑了我很多很多年……。

子曰：「名正而後言順。」愛倫坡的全名是Edgar Allan Poe，其中Edgar Poe是他原來的姓名，Allan則是與他相處不甚和睦的養父的姓。他成年以後的簽名，就只寫Edgar A. Poe，故意不把Allan拼出來。已故英美文學大師朱立民教授認為坡一定挺不樂意中文稱他為「愛倫」坡，而且捨Edgar的大名不用，改採中名「愛倫」相稱，也不合翻譯西洋姓名的慣例。因此以下本文將採用「坡」的說法，而不用大家常說的「愛倫坡」。

坡的一生，容我借用Arturo Perez-Reverte在小說《步步殺機》的一句話來形容：「他濃烈的一生源自於一連串的迷惘、失落、背叛以及忠貞。」一歲時父親失蹤，三歲失恃，此後坡成為富商約翰‧愛倫的養子，直到他和養父交惡絕裂為止。坡的親生父母都是命途多舛的巡迴演員，據說坡激情、衝動的性格、酗酒的惡習乃至愛爾蘭式的詭麗幻想就是遺傳自他的親生父親，因此我有時不禁懷疑坡的悲劇是否可以歸因於一種宿命式的咀咒，他們一家子似乎都註定了顛沛流離、才命相妨、孤獨地走來，孤獨地離開，在孤獨中演出，也終究必須在孤獨中死去。
唉！坡是怎樣的一種人呢？在庸俗惶惑的人世中探尋出路，縱然命運對他需索無度，他依然盡心盡力、渴盼救贖。坡早已習慣孤獨，漂泊者註定找不到歸宿，問題是路上的疲累憂懼該向誰滔滔泣訴，只怕像坡這樣的人並沒有資格哭。

活著，不斷地被放逐。坡曾先後因浪蕩不羈的行為被迫自維吉尼亞大學輟學、被西點軍校開除，又因為耽於杯中物而遭《南方文學信使》及《葛雷姆雜誌》革職。雖然現在西點軍校裡豎立著坡的銅像，一如牛津大學學院供著雪萊的雕像，真是一大諷刺，人生最無聊的事莫過於死後成名。

而坡那起伏繽紛的多段戀情也是一樣不得善終。十四歲時愛上同學的母親，後來又愛上鄰家女孩，二十七歲娶了溫柔羸弱的表妹維琴妮雅，並以之作為多篇作品中女主角的原型。一八四七年維琴妮雅在貧病交迫中死去，坡受到打擊一度沈浸於幻覺之中，隨後又展開「怪異至極的多角戀愛生活」。他同時追求迷戀多位女子，在墓地向女詩人求婚，又在接近生命終站的一年裡與二十多年前的情人舊情復燃。坡恐怕是一個多情又迷亂的人吧！他的作品充滿了無所依傍的天才和魅惑，令人沈醉卻也令人恐懼。坡一方面一往情深執迷不悟，另一方面卻嗜酒如命徹徹底底地不可靠。坡的悲劇在某一程度上也是咎由自取，他的情人們明白終究是不可能拯救坡什麼的，他們的結合不會給誰帶來任何好處，除了繼續的不幸和無邊的痛苦。坡也落寞地走開了。

據說，坡的臨終遺言是：「神呀！請救助我這個可憐的靈魂！」

可是，坡真的曾經愛過這麼多人嗎？這個人，這個寫出《大鴉》的詩人，他那麼絕望，怎麼能愛？或許他只是形單影隻、心有所求吧！誰知道呢？或許坡有時也寧可不要解脫救贖，而甘願耽溺於自己狂醉幽深的顛倒夢想中吧！一如我願意暫時拋開對他不負責任戕害自我的深惡痛絕，盡情享受坡奢華的文學形式，隨著他的故事沈入深不見底的陰影中去……。

超現實主義畫家Paul Klee曾說：「我在這世上，是完全難以被理解的。因為我是和尚未出生的東西在一起，同時也是和已死的東西在一起的關係。……從我這裡發出的，究竟是熱量還是冷氣？在超越灼熱的彼岸，一切的問題都是沈默的……。」哎呀！我連一個字都不用改，就可以說成坡。從來沒有人真正了解坡，他的美學是太極致了，他的辭句是太精準太純粹了，他的想像力是太靈奇太豐沛了，從南極黑洞的鬼魅到蘇利文的蠻荒之島，從鬼影幢幢的豪宅到殮屍街的謎案，天空、陸地和海洋都在坡的筆下臣服了。劉鶚曾說他寫作《老殘遊記》的動機是「以文字代替哭泣」，我覺得坡的作品亦可以作如是觀。不論是偵探推理故事、恐怖懸疑小說、科學冒險奇譚，坡的字裡行間始終貫注著人類煢煢獨立的敻古意識，血淚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