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021 禮拜五 天氣晴
有老人家的隊伍,就是五點整有人會自動叫你起床。踏出帳篷,穿得厚厚的,昨夜的頭疼還隱隱在太陽穴處悠遊,夜還未褪去,月光燦亮,露珠都在箭竹上發光,山像一條墨龍,趴伏,未醒。幾顆星星點墬夜幕,遠處還有醒著的燈火,晨嵐輕輕擁著山的肩頭。雲瀑行到某處就停了,憑空消佚。想起,某個學員曾指著奇萊問我說:「站在那裡摸得到雲嗎?」我現在知道如何回答他了──摸不到,因為我們在雲之上。
天將亮未亮之際,是最美的一刻。有時候,妳實在難以置信,花上一天即可抵達天堂?但天堂卻近在週遭。只是,妳能否發見?在黑暗中等待曙光的感覺真棒。LULU自己順著往奇萊主峰的草原來回跺著,整夜未睡的惠娟也捧著相機,巡弋。秘書站在稜線上用著一貫的姿勢攝著影像,其他人則還在睡,或是醒了,雖然整夜感覺「睡到天不亮」,卻捨不得離開睡袋的溫存。
五點多,即聽到來向有人聲喧嘩,他們可是在覷黑中,通過昨天那段我腳軟的所在,前來迎接晨陽?當太陽和月亮都同時在你頭上,而四周漸漸亮了起來,來不及眨眼,太陽已等不及躍出,彷彿期待好久了,就等這一短暫片刻和月亮相視。感動充盈內心。陽光終於整個都透出來了,掙脫了夜的障翳,照亮了周遭。
Lulu說,她在想「是否可以聽見太平洋的聲音。」;「原來,雲也會退潮耶!」她有的形容我都覺得好詩意。我們幾個在天際未亮之間站在稜線上,望著遠方的雲。有的雲像山,猜測著是雲是山,直到猛一轉頭,那山已消佚,才確定了那是雲山。所有人都醒了,一起眺望著梅峰,指數著山頭,捱到大夥都餓了,才一起煮了遲來的早餐。混到七點多,跟阿財他們道別,輕裝步向北峰。
途中打了電話給阿炮,噁心告訴他:「雖然你沒有陪我們上山,可是卻一直感覺到你陪在我們身邊耶!」感覺他有點被嚇到的感動。然後才接上說:「因為有一隻狗,陪我們上山,喚他阿炮。」後來他只好一直笑。心裡一定在想如何報仇吧!
惠娟狀況不佳,停停走走,閒聊間,提到要不是我沒帶備用褲,不然就可以借她再穿上一件,會較暖。她說我的褲子她穿不下。我說不會,我的大腿其實很胖。她回以,「可是妳的腳比較短。」為之氣結。大哥也摧促著惠娟,要快些,不然「這樣上去會沒有看到『書桌』〈四周〉」。後來我就叫他先走了,其實惠娟已經很努力走了,而如果有兩個人在後頭壓她,她的心理壓力大概會很大。思索著,幹麻一定要爬上去呢?──就因為「它是奇萊北峰」嗎?
延途遇到的山友都稱讚阿炮「你們那隻狗都不用拉繩子耶!」,而都沒人稱讚走在最前面的進學這個帥哥。就像祕書之前感嘆:「『四隻腳』果然比較好用。」而「阿炮」會保護那個走得最遠的人,甚至上廁所,也得你趕牠好幾回才能懂你的意思,而終於捨棄了陪伴的慾望。牠總是和那個最前方的人,緊密相倚,常常還會回頭來看你,好像在說:「你們怎麼那麼慢?」。牠有著屬於「奇萊山狗」的軒昂氣質。
登頂了,展望尚可。打電話回梅峰請同事拿單筒來看,不過盧媽媽說那頭看過來,只是一團雲。在上頭曬太陽,享受駐留這顆每天都眺望得見的山頭的感覺,然後回程。惠娟先行走了,出我意料之外的快。大哥說,沿途的大石頭,在陽光照射之下說:「這種石頭亮亮的,感覺裡頭好像有鑽石。」
我慢慢的落在後頭,好遠。又思索起這支蘊釀了好久的隊伍。主要目地帶同事散心,到後來卻已找不到確切理由出發了。而很快的,出發日期迫在眼前,轉眼甚至已然攻頂北峰,在回山屋的路上了。爬山總是出發前遲疑,恍然間已在路上,轉眼又已結束了的迅然。奇萊的草坡真的很美,也許當要離開時還會忍不住,回頭看上幾眼。
獨坐,憩息,霧籠罩了我。風在耳邊呼呼狂嘯,四周只有一碧如洗的草原,雲湧雲聚,山形飄忽顯隱,手臂被曬紅了,彷彿太陽要用力的在記憶裡烙下深痕,承諾永不忘記,燦亮奇萊。前頭遠方的人影在草原上,小小,黑黑的,一點一點,移動,移動。出發前,大哥提到要「不想過去,不想現在,不想未來,人僅擁有當下。」而這過程中的許多山壁、轉彎,際往的記憶片段鮮活流轉,那些曾一起爬山的人兒,四散。很多事總會過去。雲霧是山的思緒,飄忽移動,還反射了我的,看著人兒走遠,越過對面突出的山頭,一點一點隱沒,不見。這就是所謂的「渺小」和「謙卑」吧!想到之前的同事h。她曾在此被強制留在山屋,不准前往北峰,而前年,我們卻一起踏過了,奇萊東稜。她在這跌倒,也算在這爬起了嗎?
接近山屋,本來走在秘書後頭的lulu越過停下拍照的秘書先走。然後就一直往前走,忘了轉下山屋,要不是她聽見阿炮在叫,可能會一直往主峰走去。我才驚出一身冷汗的想到,至少要教會她們在山上保護自己。問她:「秘書不是在妳後面嗎?為什麼他沒叫住妳?」──「因為他比阿炮笨。」好答案。
吃過泡麵午餐,惠娟自願留下。一點半,我們則續往主峰前進,濃霧起,大家都有點遲疑。祕書說:「做人幹麻要那麼辛苦?為什麼我們去南湖就可以放棄攻頂?」回以:「因為這是我們每天都會看見的山,不去爬一次,很可惜。而且你這輩子可能不會再來了。」所以最後除了惠娟,都朝霧裡走去。實在想不透,阿財的朋友怎麼可以走上五個半小時,多少影響了我的同事,讓他們不太信任我的來回三小時說法。
走沒多久,後方忽然傳來悽厲喊聲:「芭樂!刀子留下來~~」原來是留守山屋的惠娟想先準備晚餐,才忽然發現我們沒留刀子給她,而出來追趕,乍聽之下我還以為失火了。跑回去遞刀子時,實在覺得爆笑。接下來的路,是我上回來奇萊東稜,因為其他人都攻過主峰,於是我便自己前往的「獨行之路」。有人陪著走,感覺又不一樣,有的路段秘書形容是月世界的風景,霧很濃,隔一段距離,前後的人便都幻成一片模糊,一邊閒聊著,問起祕書最喜歡的山。聊到玉山是許多人一輩子的夢想,才想到自己現在已經沒有夢想中特別想去的山了,秘書回以:「那妳可以去結婚了。」這結論發人省思。
通過一段拉繩的橫渡崩塌地,最後一段陡上就到了。問秘書說:「這是你會怕的〈地形〉嗎?」他很絕的回以:「這是我會累的。」主峰的確比北峰好爬一些,也許惠娟也是可以攀上的。一小時出頭,就抵達了濃霧瀰漫的主峰頂。在霧雨中喝下場長精心調製黑糖水,拍下了登頂照,恭賀了祕書大人撿到第五十三顆百岳,便展開回程。
在霧中走,幾許人影動飄。想著山狗會否覺得奇怪,這些人為了心裡看不見的一些什麼,而走來走去?回程的路,我走得很慢,不敢獨攀,只能偶爾藉由壓隊的理由,把自己拉得遠遠的,耙梳歸程心緒。霧罩籠了我,那一刻你才完全屬於了自己。輕聲哼著歌,給山聽。後來夥伴都在前頭等下,四人一狗投票要我走前頭唱給大家聽。這樣唱歌的感覺就變得很奇怪,尤其是這次肺活量似乎有差,不太活絡。越唱越小聲,在四點多走回山屋,把以為我們六點才會回去的惠娟嚇了一大跳。途中,幾番想把「阿炮」讓其他山友帶回好好照管,甚至一夥人還躲在箭竹叢間等牠走遠,牠最後卻還是會轉回我們身邊。一邊感動於牠的有情,卻又心疼著牠無依的未來。
晚餐好多東西待煮,由惠娟、lulu掌廚。Lulu煎掉了十三根香腸,被油噴了滿身。進學則端著剛煎好的香腸,一直問吃素的大哥要不要吃,只換來大哥一臉尷尬。下午時請大哥端香腸問對面山友要不要吃時,他都不願就手了,更徨論吃食。吃素者或許常常會被他人的理所當然,弄得哭笑不得。惠娟則早已把菜蔬都去了皮,切好,加上大哥準備的「素羊肉爐」和「佛跳牆」,一輪又一輪的,把每個人都餵飽了後,只感到睡意昏沈。
替惠娟唱了生日快樂歌。蛋糕是她自己用綠茶果凍粉做的,攙了蘋果,蠟燭則用粗的魷魚絲當作整數,而細的魷魚絲當作零頭,秘書幫她吃掉了四歲,一邊唸叨著,「哪有人吃蛋糕還吃蠟燭的?」吃過各自躺平,卻反而睡不太著。秘書、lulu、進學睡山屋左側,我和惠娟、大哥睡山屋右側。藉以拉開兩個打呼嫌疑犯秘書和大哥。秘書一直嚷著熱,這頭惠娟和大哥卻喊冷。不習慣早睡的進學,則自己獨坐泡茶,一邊拽著大夥閒聊,他是個好年輕,心卻好老的男生。
欲望總是無法控制,尤其是糞溺的欲望,更是難以掌控。山屋附近沿途,黃金處處,我和LULU都踩到了,還好穿的是雨鞋。LULU回來後說,有可能在上頭設置廁所嗎?以前山社的學姊,在山上上完廁所後,都不准他們把衛生紙留下。尤其在這麼漂亮的山區,卻因為這些糞溺而被破壞。我大概麻痺了,許久不曾思索此問題,而爬山可以對應彼此相類想法,並吸收啟發。我們到底都在傷害山。
大哥去上廁所回來,説外頭星星頗多。我想起答應自己要看山上的星星的。便鑽出睡袋,步上稜線。外頭不似其他山友所述只有兩度,霧還三三兩兩的散著,搭著沉默的山的暗沉睡意,星空顯得暗淡,雖是同樣星空,卻沒有梅峰耀眼。忍不住哼起歌來,在星空下唱歌的感覺好不愜意,只有你,被黑暗和星光包覆,而山在聽。直到我望見遠方一點詭異星火,才決定還是回到友情的包圍裡吧!
躺下,隨著大哥第一聲鼾起,所有人也彷彿取得信號般的,睡去。而睡在門口的我,一夜好冷。
051022 禮拜六 天氣陰 霧濃
四點多,對過山屋的山友就出發了,才想到昨晚我們大概吵了點。五點,老人家又起來煮水了,一邊報告著霧很濃。還好的是,我們也要下山了。
回頭,望著北峰頂,可以看見山把雲霧都吸納進去的動感,四周響起一陣歡快音響,鳥在慶祝又少了一夥入侵者嗎?而減輕了重量的背包,裡頭卻裝進了更多的什麼。成功山屋,櫻花黃葉,大哥在此發現他嚷了一路的「對開蕨」〈只有奇萊山區有〉,好不得意。倒是我們其他人,這一路都沒認真看植物。
在成功山屋補充點心、喝「場長」茶,lulu提到如果叫「阿炮」時,其實不太有反應,倒是前頭加個「小」字,反而比較有反應。結果秘書就叫人家「小笨」。但大家都說「阿炮」是秘書的狗,所以他就變成「老笨」了。
阿炮在成功山屋後就沒有跟上了。有同事說,因為這次出發時,我們忘了叫醒隨時隨地進入睡眠狀態的牠,也有人說,怎麼可能,牠那麼聰明?或者是成功山屋今天進駐了那麼多人,牠於是選擇了更穩定的食物來源…….。一路我們一直討論著牠的未來,卻沒有人可以把牠帶回,而且牠該本來就是屬於山的。如果我是牠,或許也會選擇用這樣的方式,道別。那麼,循環就是,牠會到登山口等下一隊人?而我們則回到往常的生活,像是從來沒有遇過牠一樣?
一路上山的人潮不斷,期待有一種感覺是你猛然返頭,看見那人,亭亭玉立,一股似曾相似的惘然,站在那兒,對你微笑。錯身而過,是幾世換來的一瞬交集。霧還在吹,往上,往上。白花香青、小米草、高山芒紛立。我們現在爬山,隨著年齡增長,會否在心裡放了過多東西?於是不再輕易可以像那些無憂的少年,恣意大笑,對著山谷呼喊?
這就是山了嗎?我好像好久沒去爬那種未知的山了。也算上一種退步吧?停下在喘息的間隙,發現學了畫畫的自己,居然稍稍能體會自然裡另一層的明暗,這是心靈層次的另一種進步樣態。同事們還在掛心著回程的上坡。真的無須把上坡掛在心上,幹麻需要擔心那麼多害怕在心裡?「山有起伏,人有聚散」,就像許多事既然無法強求,又何須擔憂?
為什麼我要有這麼多感覺。哪一天,我對山的感覺會否終告枯竭?山有每個階段要教會你的事。這次的,我收下了。一路,並不想那麼快走完。終點前,每一步,都在道別,也在承諾,如果人的記憶在死亡面前會快速倒帶,奇萊一定是裡頭屬於鮮橙的一段。每個人下山,是否都帶著攻頂了的飽足感,回家。而大家都各自在山裡找著人生中所曾遺落了的物件嗎?
出到登山口,場長早到了半小時,為大夥煮起咖啡〈真不知道他下次是否願意再和這群人一起出門爬山?〉。大哥已睡了一覺醒來,遇到阿炮同學在此做問卷,一人領了一份認真填完,打道回府。兩點十八分,梅峰。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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