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表達出來這套簡短的作品,因為它的內涵太巨大且驚人,同時獨特敏銳纖細到近乎神經質,它再逼一步我也快瘋了。其實就表現形式上,如它的畫風及分格等等,實在是稚拙的;但是這作品的內容,卻可以讓我完全拋棄對以上那些的龜毛,而完全臣服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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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自己是代替那個人的,代替那個人過平凡的生活,代替那個人在你身邊,所以這個孩子,是你和那人的孩子。…我會好好的將你們二個人連結起來。』─《Violinist》(《提琴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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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這部漫畫倒數第四頁。我把它選作我文章的開始。
雖然我發現憶及這部漫畫如何虐心的人,很多人談的都不是這一頁,是另外“一小片”的那兩頁。
不過,我認為我自己,是在這一頁徹底遭虐。被徹底凌遲。
什麼叫“虐心”,我並不是沒體驗過,譬如《今生情未了》(丹尼爾奧圖、艾曼紐琵雅)、《乾柴烈火》(water drops on burning rocks)、《A matter of taste》。或許還有歐容的那部奇怪的‘糖果屋’黑色童話以及《神秘肌膚》。
那前三部不是隨便‘譬如’,是依序從腦子裡蹦地冒出來,剛好還都是法國電影。
我覺得法國人跟日本人,在某種神經質般的纖細上,有極相似之處。
Water drops on burning rocks,水滴是‘嘶’地被蒸發。
前些日子,麻吉給我個詰問:焦切地想說服對方認同自己對作品的(審美)觀點,會不會是一種暴力?
我想了很久,真的有被棒喝的感覺(我常忍不住就想去說服,證明我果然是死老百姓一個)。但我想來想去的過程暫且不論(問題是很複雜的啦)。
要說暴力,真正的暴烈、真正的暴力這件事情,是天才或天賦這件事。
它只是存在,就足以摧毀一大堆所謂的平凡人這回事,它不必說服。
它根本不必花費任何力氣去說服。
它只在那,它就足以讓人懼怕,足以震懾他人。
沒有比‘天才’更暴力的事,當《心靈捕手》的威爾在大學的公告欄上解出無人能解的數學題時,這種天才使得數學教授捉狂,為了讓他進入自己的‘領域’,那個一直以來自以為自己是超級菁英的教授,其實在理性的表面下,確實也說了及想幹出一些理性失控(雖然他並沒那麼強的自覺)的事,他是一邊咆哮一邊訴說著自己的理性。
《Violinist》其實跟男的女的、同性戀異性戀、有沒有第三者都沒有重大關係。
它其實是講到愛情非常純粹的本質。不是純潔那種意思喔,而是愛情純粹的本質之一:危橋。
《今生情未了》裡頭,講的是某種本質上的不相容,正如冬天與春天是兩個季節。
《乾柴烈火》(water drops on burning rocks)現在看來反而比較容易理解,在講愛情裡的權力鬥爭,支配與被支配的方式上。
《A matter of taste》讓人十分驚心的是,它講了,湧出的那股被支配的黑色慾念。
《A matter of taste》的編劇紀多倫(Gilles Taurand)的筆記上如是說:
“我們所下的賭注是,不要讓觀眾成為昆蟲學家,透過放大鏡去看兩隻畸形的昆蟲,而是看見一個關係中極端殘酷的事,好比危橋威脅所有的愛情故事。”
這段話,我曾經用在那篇電影文章的結尾,現在再得重提一次。
《Violinist》讓我看見的正是:一個關係中極端殘酷的事,好比危橋威脅所有的愛情故事。
《Violinist》講的是,黑洞與小星體的故事。
天才是黑洞般的存在,但它會吸入所有靠近它的小星體。
那個存在很暴力,本身就很暴力。
井澤元慈就是那個存在,對自己的存在抱持著虛無的態度。
而高佃極,就是那個不幸。
高佃極費盡一切心機壓制井澤,只為了讓自己及井澤相信:『我的宇宙以他(高佃)為軸一直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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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害怕的對手,是個很平凡的人。他(指井澤)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是怎樣的人。我卻馬上知道他要的是什麼東西,也知道怎樣讓他屈服在自己腳下。
不想輸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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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那個敏銳的女生柏木,曾對高佃說:『我以前就想過,高佃你在人群面前對井澤溫柔,一對一時卻很冷酷。你這麼做,是想讓自己站在比較有利的位置嗎?』
但這個謊言就如同高佃努力建立起的自信在高二時那麼輕易就完全崩潰一樣,它很快就變成落在滾燙岩石上的水滴。
女同學們注意到。顯露才華後的井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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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澤好像長高了?』
『我也在想,剛才和高佃站在一起的井澤,好像還高一些。』
『對啊!』『可是會突然長那麼高嗎?』
『我是說,那是一種形象。井澤以前很溫順所以看起來好像比較小,現在他看起來反而比較自然。』
『是啊!可是以前他為什麼那樣呢?』『真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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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不是“嫉妒”這種簡單的字眼可以描述,也不是某個男人“自尊心太高”這件事可以描述,它如果只處理到這處理得很好,我大概只會說,言情層次處理得非常細緻、如何細緻等等等等。
但是它不。
如果沒有一舉揭露某面獨特的人性陰影,那麼它就不會那麼光芒萬丈。
就像高佃極踏在井澤元慈臉上的那隻腳ㄚ,那麼具有象徵寓意。
而如果在第二集,發現,被支配者才是真正的支配者,被支配者比誰都先有自覺卻壓抑住自己的某一面,然後讓自己被拘束,你才會發現,這部作品真正的光輝其實在這裡。
麻吉跟我說她看《天上之弦》(漫畫),裡頭的小提琴師,窮盡畢生只為製造出一把完美的小提琴,而當完美被製造出來時,它兼具了神性與魔性,是一種宇宙中神秘的存在。
我覺得…..
它可能會使人瘋狂。
或許,那個完美本身已接近造物主。卻令人類失神而著魔。
井澤元慈的小提琴聲使人發狂,不是令一個人,而是令試圖想獨佔操控他的兩個人。
那種天才,吞噬了接近他的人。
在第一次徹底顯露時,它逼得高佃極突然昏厥;然後到最後,它讓發現者桐原想殺了他,因為那個小提琴聲入侵到腦中揮之不去,變成無刻不在的幻聽。
在發現井澤的天才一些時間後,桐原就說過:『事實上,我自己都覺得害怕。』
雖然在初識時,桐原對他說:『知道醜小鴨為什麼會被欺負嗎?因為在牠周圍的全都是鴨子。』
但是黑洞沒有選擇,它就是黑洞。
《蟲師》裡〈筆之海〉之章的少女淡幽,是被選中的人,她腳的墨色讓她如此孤獨,也承擔著痛苦,不過她到底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井澤元慈並不想被選中,他想抗拒命運。
桐原告訴他:『你天生就是提琴手,特別的人不能過著普通的生活。』
他卻回答:『桐原先生,可是我…並不是很喜歡小提琴。』
在故事的前段,我們會以為那個支配者的征服慾念,是毀滅的絕對。
─我不惜任何代價地要來支配他…我是拼命地,要讓他服從我。─
可他不是。那個被支配者從一開始的自覺,才是殘酷的本質。
井澤元慈他一開始就知道高佃想讓自己成為他的陰影,然而井澤選擇了順應、聽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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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沒有想要的東西,也沒有想得到什麼東西的夢想,都沒有…
什麼都不想的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高佃好像是我的天敵,為什麼任何事我都聽他的?
我一定沒好下場。
明知道這樣我為什麼還在這裡?─
─高佃極像個小小太陽,他想要的是影子,想要突顯自己的光芒。烏黑的影子。
他一定以為我都會聽他的話。他想要帶我到處走,滿足自尊心。
像我這種人才會察覺到;你只對自己有興趣,不要裝作在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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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的是我,變成蹲在他腳邊的影子,我是知道的。』
『歪斜的齒輪開始動了。…而我的自私沒有被曝露。』
但他卻有被拘束住的願望。
他其實也害怕自己深層的某一面。
某種還在沉睡的絕對暴力。
這裡,就像鑽石的原石,真的。
但好可怕好殘酷,好可怕的殘酷本質。
就像,萬有引力決定了墜落。
存在感的強大差距。
直到最後,被逼到無路可逃的高佃,承認著想支配元慈“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自己,這些事…”。
『我跟他並不是在戀愛,…我感覺….我的宇宙以他為軸轉動著…..。』
『根本不是情人,沒有戀愛,可是也不能說是朋友。』而元慈如此回答著桐原。
在最後的一次見面,元慈正在教室裡打盹睡著,高佃看著他心中想著:我們不是戀愛,你的幸福我一輩子不會幫你祈禱。
在拋棄的當時,高佃面對著井澤的求救(“不要拋棄我,不要殺了我(拋棄我就等於殺了我)”),說了:
『出去吧!我和你的事,最後由我決定,出去吧!要是你真的都聽從我的話,那就都不用說!出去吧,別再靠近我了。』
什麼叫‘虐心’?絕愛式的粗糙,就是一種狗血灑,虐不能隨便亂虐。
要嚴肅、嚴厲、極致的虐,深刻地,戳刻下去。
井澤在離開日本前,交託了跟高佃在一起的女同學,就是在文中開始那個懷孕的溫柔女子,一句話:『叫他繼續,當一隻井底之蛙神氣吧!』
『這種話我怎麼開口對他說?』女孩子說。
『我今天,是為了說這句話來的。』
『你心裡,只有高佃?』女孩子想確認。
『是,可是這句話不要告訴他。』『我是被他拒絕的。』
但我卻覺得那句話:『叫他繼續,當一隻井底之蛙神氣吧!』
是井澤歪曲的溫柔。
高佃拋棄井澤,是一種生物的本能。
而井澤聽從了被拋棄,則是饒了高佃。
在愛情裡,真的有鬥爭這回事。
不管是支配人與被支配的黑色慾念。我回頭再看《乾柴烈火》的這一部份,灰燼與光亮之間,那裡頭的權力鬥爭與豢養調教,還包括著物質的那部份,其實是很容易理解的。
可《Violinist》完全是一種精神上非常純粹的鬥爭,完全地殘暴,那樣地不留餘地,沒有後路。
《今生情未了》裡頭,對聲音敏銳、對自己所拉出的聲音嚴苛到無法忍受的小提琴調音師,跟好朋友的女友、美麗感性的小提琴手因業務上的關係而相識,沒有任何逾矩的親密行為;表面上只有漣漪,內裡是驚濤駭浪,女人就像滅頂死生了好幾次,最後她認輸了。她坐在車裡,從車內凝望著那男人那般不動地坐在那咖啡店玻璃窗內的座位上,然後,離開了。
當那男人感受到女人的情愫,感受到自己對她的感覺,好像被撬開了某個深處的縫隙,他竟然想嘔吐,忍不住暈眩。他對那美麗聰慧女人的沉默拒絕,無關任何社會道德。
而是某種深層的,內在的、幾乎已無法撼動的本質。即使彼此有某種強烈的引力,那個本質仍更強力地劃出一道深溝。
《Violinist》裡的深溝,也是如此。
那個深溝,切斷了兩人的連結與羈絆,而且所有人都是那般無能為力。
而『我,認為自己是代替那個人的,代替那個人過平凡的生活,代替那個人在你身邊,所以這個孩子,是你和那人的孩子。…我會好好的將你們二個人連結起來。』懷孕的女人這樣說著。
因為,井澤離開前最後曾經回答過她的問題:『本來 你想要怎麼樣?』
『…………這個,我想當一個平凡的孩子,像妳一樣。』
然後,高佃仰賴女人的溫柔繼續存活著。
『結婚吧。』
兩個平凡人溫柔相擁,得到平靜。那個平靜即是救贖。
至於井澤,他的救贖,是那般奇詭、曲折、毀壞著的,但是卻又哀傷到強悍。
(這部份還是請親炙!)
《提琴之戀》在探討愛情本質上的純粹性與暴虐,真的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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