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文在當天看完的下午(2010.4.18)就已經帶著股激動的心情寫好了。
四月有二部讓我大起雞皮疙瘩的好電影在電視上播放(公視的周日電影院這2個月來不知發了啥佛心，每部片子都精彩無比…)，一部是日本電影《幸福的彼端》，一部是伊朗動畫《茉莉人生》(Persepolis)。
《茉莉人生》改編自伊朗漫畫家 瑪嘉‧莎塔碧 自傳繪本《我在伊朗長大》(安古蘭漫畫節最佳漫畫，2004德法蘭克福書展「最佳漫畫獎」)，由她自己導演並獲得2007年 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奧斯卡最佳動畫、金球獎最佳外語片提名。
是說，《茉莉人生》如何可以這麼可愛，卻又這般犀利？
我的意思是，它有純真通俗而容易親近的可愛，然而卻又同時有犀利地幾乎接近真理的殘酷真實。
有些影片，雖然你明明知道它寓意深長內涵豐厚，但在觀看過程中‘倒不至於’讓人一直保持著興味盎然的一種趣味ㄦ(亦即其實是‘有點ㄦ悶’啊…)，但《茉莉人生》真的是那種很好看，又很好讀，通俗卻又充滿批判性的慧黠傑作，它甚至帶著一種頑皮的幽默與荒謬，以稀釋一點點那無比沉重的命題。通篇讓人發笑，可那笑中有淚有苦楚，還有苦悶與苦難下的某種逃脫與豁達。本質上是一個讓人失笑到無比辛酸的故事，可為何還能有如此令人發笑的表現與表達？這使整體敘事構成了一種矛盾、聰穎、奇異的魅力。
一個女人的離鄉去國，卻是伊朗或整個第三世界的無助與被剝削的縮影。
然後它所揭露的歷史宿命與無情厄運，也仍然會在人類文明中慘烈上演…..
最到點的喜劇，往往包裹著的是最赤裸的人性；《茉莉人生》這簡潔作品真可為上述做了最佳註解；而且它最難能的是也充分地達到了雅俗共賞的無比親和。
它的喜劇調性極端活潑，節奏精準而且有極端可愛的奇趣，每一處小地方皆充滿隱喻與對比，但透視的觀點犀利、絕不天真，同時存在著睿智的豁達(意思是，不是那種取巧的小聰明，而是有著既世故卻又非常真誠地接近真理、或已然是真理的智慧)。它是以小喻大 的 最佳典範，透過簡單的黑白色調，以一個女性的生命經驗及家族史，帶領著我們透視一個古老國家不斷被操弄的古今、穿越第三世界與現代國家在整個二十世紀不斷重蹈覆轍的困境與悲劇、及女性身份階級在歷史中的雙重弱勢，甚至點出了人類文明發展中最大的侷限與盲點，就在人性中盲目的恐懼而生的內耗鬥爭。它的形式極簡，但編織出的脈絡卻很龐大，同時又寓意深長。
由小女孩瑪琪充滿童趣的敘述開始，伊朗歷史就充斥著西方強權的宰制與操弄，宛如被看不見的紅線操縱的傀儡戲(表現手法真的就如偶戲般地有趣味又很可愛哪)；幾番政權輪替，純真的理想主義就如同她的政治受難者安盧叔叔幾度在獄中用麵包吐司捏出來送給她的小天鵝一樣，永遠沒有在波光粼粼的安寧湖水上浮遊的可能，早早夭折在污穢監獄中，邪惡只是披上不同的意識形態外衣而輾轉，國王的新衣永遠被謊言所掩護。裡頭每個小片段都發人深省，譬如：小孩子生長在肅殺環境中所導致的“危險心靈”，就如同瑪琪在聽了大人們述說被整肅的異議份子被殘酷刑求的過程，也依樣畫葫蘆地在街頭的扮演遊戲中 無知地 複製與實驗 (瑪琪跟同伴拿著鐵釘想懲治告密者的小孩，被母親嚴厲斥責才作罷)。
在瑪琪青春期的成長過程中，大人們在肅殺的政治社會環境下仍然依戀著那麼一點反叛的自由，陽奉陰違地發展那在檯面下的『地下社會』，孩子們當然也有自己的青春的叛逆與逃脫方式─藉由西方流行文化的物件。她在街頭偷買西方流行搖滾樂團的錄音帶，在家中房間狂飆嫉俗的憤懣，在教室中挑戰保守權威及戳破其明顯可見的謊言，甚至於在街頭遇到糾察的衛道人士她也能狡猾而機智地掰出一套脫身的說辭(看到傳統回教女性指責她夾克上貼著的麥可傑克遜是西方的墮落象徵，她胡扯說那是黑人民權領袖麥爾坎X的那段，我真的大笑到不行)。(還有她及母親在超市中，見著二位婦女為著一包食品而粗野爭奪，以及在超市停車場遭到情治警察侮辱的那些種種，真的是太有說明性。)
她的叛逆與日俱增終於惹怒當局爪牙(爪牙真無處不在呀)，當她母親哭著說“你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對待異議者的女性嗎？因為不能處決處女，所以他們會在處決前加以輪暴！我絕不能讓他們動你一根汗毛！”，而決定將她送至西方世界，在機場她母親因離別而暈厥被父親抱著的背影，是她在告別自己母國展開流浪前的最後一瞥。
初到西方世界中的瑪琪，起先被資本主義高唱著的“多元品味”誘惑，而迷失在豐足超級市場商品自由消費、自主選擇的無邊快感中，這種虛妄的 “偽自主快感 ”很快地延伸到在校園中的邊緣族群裡頭試著尋找自己的定位、依存與價值感。她所試圖融入的所謂西方自由世界下成長的年輕反叛者們，其實說穿了，也只是偽穿著純真自由外衣，骨子底卻只是徹頭徹尾的享樂主義式的虛無，那種無根的、無重量的、無存在感的虛無就如同他們口中奢談的無政府主義永遠沒有被實現的可能，只是如同大麻一般隨口嗑嗑的麻醉品，那裡只有對他人(國)苦難的漠然；他們對第三世界的國家及人民其實毫無想理解的熱情，一切只是一種自處於西方自由世界的優越感所蘊育出的麻木與自我感覺良好。
瑪琪於是不斷地在各居所與族群中流浪，始終在尋找自己難以落地的認同。
她也經歷了二段荒謬的愛情，第一段 結束於 男方的『出櫃』(這段真的還挺好笑的，但不能說她毫無貢獻 哈)，第二段則 破滅於 對方的『出軌』。
第二段尤其非常地犀利，但其隱喻著實太令人深思。由最初那仿彿如同置身於吟唱著香頌歌曲的法國電影裡般的浪漫花香鳥語(在那迷戀之中，對方“被顯示成”俊俏又多才的文藝青年！)，一直到破滅後，她再一次重新回顧那段被自己無限美化的戀情，卻充滿著殘酷(但又非常爆笑到簡直哀痛！)的對比 與 辛酸的諷刺，她於是明白了自己那愚蠢到不行的盲目而開始無比頹喪，終至遭遇了人生中無法對至親啟齒的厄運。
我認為這段原先被她在自己想像中過度美化的戀情，其實是【隱喻】了她自小對於西方自由世界那過度天真的想像中某種虛幻性的殘酷幻滅，直到她親身經歷了，才明白那其中【完全不遜於】、或者可說是 【更甚於 】“所謂的”『落後的、不夠文明的第三世界極權國家』的 另一種 資本主義式洗腦 的 野蠻、不仁 與 墮落。
她 還是 永遠的 異鄉人 與 異議者。
無論身處在自己的 原鄉母國，或流浪在 他鄉異國；
無論在“所謂的”西方自由世界，或“所謂的”落後的第三世界。
她於是明白了那 “定義”本身的虛妄，嚐盡了 流離的失所如寄。
她那青春期在極權國家中被壓抑所反生的無畏叛逆，卻幾乎在西方自由世界中被消磨殆盡，而當身心俱疲地回到自己的國家，聽聞著的仍然是周遭人們對西方世界資本主義那不切實際過度美好的想像，她甚至成了那虛妄美好想像下『不符理想的失敗者』。
在她陷入深沉憂鬱症(精神科醫師在診療時也漫不經心地完全忽視她的傾吐)之無邊苦海，流離在那暗黑心流，在那心象之中天父與先知的同時鼓舞卻令她突然醒悟且異常亢奮地猛然振作(其實本質上是非常悲傷的，但那段非常誇張的過度振奮過程，我承認我瞬間大笑到肚子疼！！！甚至於還用上一段類似《閃舞》的橋段我的媽呀)，其實也挺反諷的；引發戰爭的其實是人類的興浪而已，雙方所爭論聖戰中的主題早在天上和解(諧)。
在那過度振奮之後，她再度淪為愛情的俘虜，試圖在那之中找到小小的依靠與救贖，而九○年代初的理想主義終告結束。幾番的政治變動只是讓這國家更加肅殺、更加反動，西方強權的黑手在其後的加油添醋無異只是徒增這古老國家的苦難；自由已然嚴重倒退到連在車裡與男友輕輕牽手都得遭受警方的訊問。
其中有一段特別讓我感到觸動─化著濃妝的瑪琪在街頭為了自己脫身之便而向情治人員誣告之前只色眼喵她的男子出言辱罵她，害那人被無端逮捕；而她回家後不在意地向自己的祖母說著這段經歷，卻被祖母嚴厲地斥責“過度卑鄙”，表示深以她為恥時，她急切分辯著自己的“毫無選擇”。
『所有人永遠都有選擇權。』
祖母嚴厲地如此告誡著她，『別輸給了 自身的恐懼』。
於是，她從中體認到 那由自利的恐懼而生的墮落，是如何地導致自私地 無顧 他人的 自由 與 生存。
祖母這非常可愛的角色，在這整個敘事中，代表著人類善性中 最初的良知、溫柔的寬容、與 母性的呵護，那裡頭藏著無比豁達的睿智。(雖然這伊朗阿嬤發言超犀利到無比爆笑─譬如她們去看完日本電影《哥斯拉》的評語XD！)
當瑪琪毅然投入婚姻時，她母親在浴室裡哭著對她說『自小我們培育妳成為有內涵、獨立、自主的女性，想不到你卻在那麼早的21歲就要結婚了！』
但那大環境中對女性種種自主性的嚴厲壓制，婚姻成了她逃避那種無望的便宜藉口；但 就如同婚後她很快地發現婚前高談理想的丈夫只會窩在電視機前看西方產製的英雄主義電影《魔鬼終結者》，她在“進入”後這才驚覺自己只是再次因逃避而誤入歧途，再度掙扎著逃脫。
《茉莉人生》這部動畫最讓我感動的是，主角瑪琪並不是啥絕頂聰明的天生反叛者與先行的清明覺醒者，她同所有人一般，時時充滿盲點，常因脆弱而逃避，因一時逃避而陷入困境，又因絕望困境而後才幡然醒悟，她的自覺過程充滿苦楚與挫折，但她終究得鼓起殘存的那一點勇氣『面對自己』，就如同當初她在西方世界選擇成為法國人時她祖母的訓斥“妳終究得面對自己是誰” 。關於自己的身為女人、關於自己的原鄉 與第三世界的命運，關於多重壓制下的多重覺醒，全都必須面對，全都是多麼痛的、在嘗試錯誤後的領悟。所有挫敗的生命經驗都是一場場痛苦的儀式，在完成了那一場場的儀式後，她才得已獲得洗滌與成長、自覺。而她生命中的諸種轉折或困境，其實很多也同時隱喻著自身國族的轉折與困境；譬如她最初在西方經歷的那些關於資本主義“洗禮”中的，那種未經深切思索就接收的價值體系，也在許多第三世界國家不斷重演。
影片結束時是無比哀傷而無法天真的，那裡頭殘酷現實的反撲，讓瑪琪喘不過氣來地，得身不由己地再次出逃，而自由的代價竟如此昂貴(再次與至親分離，祖母在她離鄉去國之後不久隨即逝世)。
《茉莉人生》是一個第三世界女性多重離散的生命史，【看似】個人生命經驗的小格局敘事，【實則】卻有多重隱喻多重脈絡的大詮釋。
最後的那段OS是她孩童時與親愛祖母的對話，代表著生命中曾經真實存在著的、最美好的馨香記憶 與 微小的幸福安和。
小女孩問著祖母身上為何老是香香的，而祖母溫柔地述說著她如何摘下那些小小的茉莉花ㄦ，以及如何把它們小心藏在自己胸前的內衣裡頭，保持住那小小的、清新的、耐人尋味的香氣。
看到片尾黑色字幕一下，那在影片中早早已然提過的這段對話再次出現，讓人感到哀傷莫名；因為善良人們所想擁有呵護的安和與幸福，其實只有如此地微小，但有時那 ﹝安寧的歸屬 ﹞ 卻那麼不可得。
在那年老阿嬤與幼小孫女那私密的、完全屬於床邊故事的小小片段中，祖母還有有另一段人性的智慧之語，傳遞給小孫女，同樣觸動人心。
『你的一生中，一定會遇到很多混蛋，可是你大可不必浪費時間回應那些惡意；人最愚蠢的是自卑和報復主義。無論何時何地，你還是 必須保有 自尊 和 誠實廉正。』
這部片子，就如同在戰火漫延的煙硝味中，仍然殘留著的微弱小小茉莉花香。
在 無比令人挫折的殘酷現狀 與 重蹈歷史悲劇的絕望 中，人類也只能依賴著那小小的希望與救贖。
《幸福的彼端》以日本人纖細而內向的獨特感性，透過微小常被忽略的日常與充滿爭執的家庭相簿，訴說著人們想獲得救贖的那破繭而出的突生勇氣與頓悟，以及和解(與自己和解、與生命中重要他人的和解，以及各族群間的和解)的可能，那日常、淡然且帶著禪意的敘事中，其實隱藏著對於日本社會及人類生存狀態的深切關照；而《茉莉人生》以Herstory的個人生命脈絡進而投射到整個國族、第三世界、甚至於整個人類歷史的大困境，同樣是以小喻大；那救贖的微小暗香同時隱喻著，在充滿惡臭的現實中，人們對於追求幸福的渴望所必須同時領悟的對於自由 與 自覺 的 不停追索與扶助養(呵)護，縱然有時(自由與自覺)代價雖是如此昂貴可仍然值得付出與奉獻，因為那也是唯一的、僅存的，可能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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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我以前寫在留言版的感想：
pip：
《幸福的彼端》是我10年來最愛電影的前10名吧 (當然 我這十年來 也不是看太多電影的說)
剛看完 非常非常感動 整個受到非常大的撫慰
橋口亮輔是我從年輕時就喜愛的導演
不過 這次的橋口(還是一手包) 跟我之前認識的 有些ㄦ不一樣了
反正 是枝跟他 還真是越來越讓我喜愛
這部片子 日常、 幽默又深刻 哀傷卻又撫慰人心
然後 就是那種 充滿睿智的 一種 觸動人心
演員部份全都非常棒(一堆超讚的演員 東京鐵塔的作者lily其實詮釋得非常棒ㄝ)
幸福的彼端 最後主角那個在看完路上的行人
喃喃自語地說著 人們 人們 人啊
跪坐著開始素描的那姿態 不知怎地 竟然讓我虔敬起來
主角的職業(兼職) 很特別 是在法院裡頭 素描 當然也會見到 各種各樣的殺人者....
他有次去醫院探望老記者前輩 說的那段話
還有 其中許多段 真的都 極度的觸動人心
簡言之 是一部 具有深刻的理解 睿智又豁達 非常溫柔的電影
2010-03-28 16:21:30
《幸福的彼端》這種電影 其實也是那種 非常獨特的 日本人 非常內向式 細膩又溫柔 的 感性
其實 Lily在木村多江崩潰時 講到他父親自殺的那一段話 以及 他之後對木村講的那些話
我真的是 被觸動到不行...這部電影 太好看了 (而且很多地方其實也挺幽默的)
2010-03-28 16:17:16
這部電影 非常地 讓我感動到挫起來 我覺得 它給我的感動 遠遠超過 《送行者》
有好多段 簡直是 有夠深切的理解到簡直睿智了 然後又有一種超越睿智的豁達
這部電影 看完後 從昨天就一直挫到現在.....(我有點久沒被真的挫到了 說實在....)
這部片 表面上講的小而細微 好像只是家庭相簿
可它包含的東西 卻是很大又深切的 關於超越死亡 看見生存的本質
所謂 平凡的幸福 與 活著的幸福 感受萬物的幸福
然後 法院素描的那幾段案例 又有社會性 又有內向性 每個案子都很有fu(事實上都是真實案件)
那個 家庭主婦殺掉鄰人貴婦幼兒那段 那個鞋子 那雙方的語言
那個"那個 " 嘖 (就 它只點出 但這種點出卻像點睛 哇)
電影結束他最後 那個跪坐著 要拿起素描簿開始描繪那兒
真讓我感受到一種 虔敬來了 關於 人類的生存 形形色色 就如萬物
人啊 人啊 ....嘖嘖 (我不會表達 啊))))))))))))))))))))))))))))) )
木村多江在簽書會那ㄦ 一直躲躲到沒法藏身的那種"絕處"感
(然後跟人們的那種對比 導演很會表達這種被擠壓的痛楚)
以及 後來在客廳像個孩子跺腳那兒
我覺得 橋口亮輔是一個 【非常理解】痛苦這件事的人 (我更愛他了/// 我愛他！！！)
木村多江 我很喜歡她啊 她簡直是 玻璃假面型的女優 )))) (前陣子才公開表白說過我愛她 但現在更愛她/// 她的臉 很有 種 特別的fu 演啥像啥)
2010-03-30 12:4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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