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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溫柔時光》,是一個很特別的體驗。
這戲,其實你一開始就大概知道,它最後必然會走向和解;但是,一齣結局底定的戲劇,為什麼這樣吸引人呢?
〈森之鐘〉的特色是客人得自己磨咖啡豆,自己磨的自己喝。當初妻子惠美談及這事時,阿勇有點不置可否,但是後來阿勇卻覺得這樣做真太好了。
自己磨自己喝,是『體』會,然後『品』味。可能沒有專業的手勢,也沒有有效率的節奏,但是,可能會更有趣。
〈森之鐘〉只是讓時間慢下來。
相較於資本主義社會的忙碌生活,光是讓時間緩慢流動,小宇宙便會浮現。
(ps:蘇打綠的歌詞:『這城市為所欲為,我只要屬於我自己的小宇宙』)。
日常很常會被忽視與忽略,我們有沒有用心貼近觀看周圍的人?
阿勇觀看著在〈森之鐘〉出入的人客,因為一種舒緩的生活節奏,他貼近人且關照人。裡頭的閒談其實非常有意思,因為閒談是一種不經意地對生活體會的流露,閒談因為沒有上下關係(如支配者與支配者、上司與部屬),裡頭並沒有刻意的獻媚與取悅。
我覺得有意思的是,那些常坐在吧台上的熟客,閒談的八卦其實充滿著小無聊小刻薄尖酸地打發時間,即使在音成先生事件時,他們的談天氣氛,仍然很茶水。劇本厲害的是,在音成先生那集,它處理得很平淡,它也沒有讓這些熟客一付痛徹心扉的哀悼模樣,他們說話的方式甚至於像是有些忘記了逝者已逝似的,非常日常。
我覺得,那真是非常接近真實的一種寫法,那真的是一種非常成熟的劇本表現。
〈溫柔時光〉在這種自然的氣氛下,營造出一種靜謐的小宇宙,而且它的劇本最好的地方是,並不獻媚。
譬如寡婦可美子那角色。
我覺得可美子是一個可愛樂觀的人。
劇本大可以把她處理得很貞節很讓人同情,但是劇本並沒有這麼做。
但它把她處理得更堅強。
雖然它也寫她的私通,尤其是寫她在丈夫頭七時跟人做愛。
‘等我發覺時,他已經在我身上了。’
在這句話之前,她描述了之前的狀況。
但,那裡頭,充滿著她對丈夫的愛意。
劇本的高,就在這裡。
可美子這角色,無論何時都是微笑的。
非常堅強。
我覺得,〈溫柔時光〉在處理一些大可在別的戲中激烈地大肆發揮的戲時,它處理得太美太細膩了。
溫柔,就是指這種方式。
譬如,最終話中的小梓看著久違的父子見面。
小梓進店來,怯怯地看著父子倆,身體似乎不敢移動,定定的。
然後,阿勇溫柔地看見,溫柔地用手勢招呼她來。
她緩慢怯怯地靠近,然後看著那個碗,捧起,注視,放下。
然後,突然很突兀地說:『我要回去了。現在,必須馬上回去。』
她在壓抑著飽滿的、沸騰的情緒,情緒太滿了,而她並不知如何處理那將潰堤的飽滿,然後想逃。
她的表情、眼神、身體的移動方式與話語,簡直是讓人讚嘆。
劇本太厲害了。
小梓,在戲裡頭,一直“搞砸”。
她不時地砸破盤子。
她,是戲裡頭最想討好別人的一個角色,所以她常會輕易地就說謊,因為她很怕別人會討厭她離棄她(譬如收帳事件也是)。
她常常陷入驚慌,因為她不曉得如何處理自己的敏感,她那常常很滿的情緒。
她的情緒表達,很像水庫在洩洪的感覺。
就是,水蓄積到已經超滿水位了,然後“啪”地閘門猛一開,水衝了出來,而且她還沒發洩洪通知。
太猛了,結果造成水災,旁人都遭池魚之殃。
而她自己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因為她自己也滅頂了。
小梓,不太懂得溫柔的表達方式,她的表達方式十分暴烈。
但是,那是因為她太害怕了。她害怕離棄所以取悅,但取悅又似乎違背自己純直的本性,所以她常在勉強自己。
但,可美子教她做“雪花”,不是只有做出雪花的手工藝品,而是要學習“做雪花”。緩緩飄落。
雪花也是水,但它昇華成結晶。
這就是,可美子這角色對於小梓的意義。
她讓小梓能夠專注於自身對美的領略(對於雪花精緻結構的美),而不老是想著別人對於她有何感覺。
小梓,於是長大了。
這劇本更美的是,自然時序的推移。
還有,“大自然”的暴烈與溫柔。
譬如,第二集中,北海道兩地間截然不同的差異,而小梓馬不停蹄地在晴朗的這端與暴雨的那端辛苦奔走的苦境。
而,在暴風雪的那一夜,眾人不斷搜救可美子,但卻在另一端是小梓出事。而可美子她們挖的雪洞,自己竟不知就在民宿旁。
這些,在角色性格及人生境遇上,都有深刻的隱喻。
譬如,有時我們是自己陷入奔走兩難的處境,因為不誠實。
譬如,人生的意外總發生地突然突兀。
譬如,我們常不知道最安全的庇護所其實就近在眼前。
回到小梓搞砸這件事。
砸破盤子這件事,竟變成了一首機遇之歌。
搞爛有時也會變美。
小梓的衝動,使得寡言溫吞的父子,有了某種加速的因緣。
一直‘破盤’的小梓,最後在幫襯父子‘破鏡重圓’這事上,她提供了某個細小渠道,雖然,還是要父與子兩邊水都滿了,才能緩緩流出。
我覺得,《溫柔時光》的精細充滿著睿智,譬如:
父親實現母親夢想所經營的【森之鐘】,
母親的摯友代替母親的照護與聯繫父子倆的【北時計】,
面惡心善的阿六叔所開的【皆空窯】。
朋子跟【北時計】很像天枰,她不斷地平衡兩邊的情緒,而且矯正他們的偏差與偏見。這角色大氣豁達隨興,徹底溫暖。
而阿六叔與皆空窯,則是藝術家的真性情,直言不諱。
尤其是,阿六與阿勇見面的那一場戲。
阿六魄力十足盯著阿勇的那神情(朋子的偷笑 呵呵呵),阿勇從未展現的畏縮,以及,阿六叔對那瓶“微不足道的白蘭地”的評語。
『酒應該只有好喝不好喝!怎麼會有“微不足道”這種話?』
在這裡,阿勇在意地是世俗的禮節,但阿六在意的是真滋味。
皆空皆空,人生才有真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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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父親是森林父親是樹,就聳立在那裡不動。那麼,兒子唯有化成土化成大地。
阿拓在皆空窯那般久,只是聽從師父的指示,不停地,煉土。
對土不停地揉搓,將不必要的雜質與空氣擠壓出,然後陶土才有更細緻更緊實,之後才不易斷裂。
煉土。
阿拓要讓自己更踏實,更腳踏實地。
一千二百度的高溫。
等待開窯的耐力。
得不停看見失敗品的毅力。
然後,耐得住燒灼的堅強。
淬煉。
必須不斷鍛鍊自己,提煉出純淨的自己。
找回自己最初的臉,如同父親珍視著,那有如嬰兒般好得不得了的肌膚。
而說到皮膚這事,那段開始將觸及到父親心中的梗的對話。
『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自己的臉。』『真的老了很多哩,皮膚都長出了許多斑點。』
『畢竟你也活了六十幾年了嘛。』(笑)
然後,一對父母,談著阿拓嬰兒時的皮膚。
啊。
這對父母,是多麼愛自己的獨子。
深深地感受到,那深沉的愛。
那種,珍愛到,怕弄髒了小孩子的肌膚,的,父母的愛。
所以,刺青這件事,才變得如此嚴重。
『因為那不再是以前的拓郎。』
因為,珍愛,所以不能忍受不純淨。
阿勇變得如此絕對,如此地嚴苛。
可是,阿拓的心意,其實總是如此單純。
單純到,一般人的曲折無法馬上體會那種直。
『為什麼要那麼做?』朋子問。
『不知道。可是當時就覺得想那麼做。』
他刺青,是因為感念『當時學長以一個男人的身份挺身保護我。』
而他不讓母親看,是因為怕母親受到驚嚇傷心。
而他突兀地讓父親看,是因為不想發生像母親那時的事。
『我不知道。可是就覺得想要這麼做。』給父親看那刺青原本只是這樣。
傻孩子一枚,單純到傻氣,所以不會求救不會求饒不懂取悅不懂討好。
直直,拐一下彎都不會。
所以,突兀地讓對方覺得失禮,只得自己默默咬牙逞強。
好可憐。
好『可』(動詞)『愛』。
單純的心意,卻老被誤解,因為太直且失禮。
在遙遠的第二集中,談到失禮。
那對應該已經絕種的天兵新婚夫妻。
『實在太丟臉了。我實在說不出口。』
『妳要說啦!』
『他,他突然舔我的腳趾!』
之後,阿勇那委婉不太著門路地勸說著那年輕丈夫時,告訴他不能『失禮』。
無論是多親蜜,多充滿愛意,但是表達的方式不能魯莽不能不顧對方的感受。
阿勇問著亡妻:『阿拓他,有禮貌嗎?』
『嗯,他一直是個有禮貌的孩子喔。』
『是嗎。』
但,阿拓在慌亂的情緒中,真的失禮了哩。
對媽媽也是,對爸爸也是。
唉,青春期的嵐。
可,阿拓是如此單純,以致於在最後,他做出了燙掉刺青的事。
光是阿拓等待開窯,那在窯上的溫度計,那麼,慢慢地,鏡頭慢慢地 一次一次帶到上升的溫度,都如此地…
在阿拓燙自己手臂的那場戲前,多少『前置作業』默默地準備完成,從最遠的一直鋪,鋪到拓嬰兒時的皮膚,妻子是怕熱的到阿勇想到妻子被火化的溫度,
然後帶到兩父子在夜深的身影及臉龐。
那一場戲,阿拓本來發著呆在等開窯,卻突然意念一轉。
這,如果沒有之前劇情一點一滴的累積,真的就會是狗血,但是,
在之前那細緻的匯流之後,這一點也不虛假,
我真的相信,因為阿拓會這樣做是一種必然,因為他的心意其實一直都是那般超乎尋常人的單純。
它一點也不是那種虛假的啥劇力萬均的,而二宮的表演真的是讚透了,定靜決意。
而高橋克實飾演的怪大叔拿著妻子惠美年少的照片來阿勇面前獻寶時,有趣的情境與對白,真的讓人宛如回到初戀的感覺。
而且,歐吉桑之間那種微妙的挑釁與故意不回應,真的是可愛極了。
好可愛。
在自己愛的女人面前,男人再老也宛如青澀的少年。
最後,另個酒醉嫁女兒的魯父親竟跟怪大叔竟一起唱起懷念的歌來。
真的是喔。不同的人生卻偶有相同的某種體會。
人生啊人生哪。
到了夜晚,阿勇有點套話般的跟妻子談起這事(妻子的反應,被阿勇戲謔地說她挺會裝傻,那種只有親蜜夫妻才有的對話方式真讓人感到愛意)。
然後阿勇說:
當我看著十四歲天真無邪的妳時,突然想著 這女孩在想些什麼?
那一整段感慨。帶著自責。
然後,妻子說的那一番話。
『年輕的愛侶總是凝視著彼此,但是成熟的愛侶 凝視著的是相同的事物。』
『所以,你感受到的一切,我也感受到了,就在這吧台上。』
然後,阿勇第一次不把咖啡杯推到妻子的座位。
而自己拿起來啜飲。
然後,在跟兒子見面後的那晚,他彷彿聽到妻子的歌聲唱著那兩句紅花及白花的歌詞。他依聲尋找未果。
再回到位置時,發現本來擺在自己位子的咖啡杯
竟自己移位到平時亡妻的位子。
妻子那溫柔的頑皮。
其實這裡,挺妙。
阿勇其實明白與妻子的對話,都是與自己的對話。
可到最後,那歌聲那移位的杯子,卻是,妻子真的一直在觀看著他。
是要像紅花一樣熱情地展現真我,還是像白花安靜地為他人綻放,妻子選擇後者。而那是廣闊無悔的愛與人生。
生活跟生存跟生命,不是只能有一種形態與形式,就像紅花與白花,都是你的選擇。
也像,水分子可以結冰,可以是暴雨,可以是輕飄雪花,也可以是鏡片上的蒸氣,也可以是流出身體的眼淚。
而那只阿勇泡咖啡給妻子的小杯子,是阿拓的。
一直以來,都是用那只。
啊。
我每天看最後的那五分鐘,阿勇跟亡妻那短短的對話,我都在想:
天!怎麼可以寫出這樣動人卻日常的對話?
然後隔天卻又出現更厲害的對白。
簡潔,日常,而又如此有深意,耐人重溫與反芻。
這戲,精髓主戲其實是在大竹忍以及寺尾聰每集最後的對話。
那是,透過一整集的【煉土】、【拉坏】、【上釉】,然後,才開窯讓你看見的曖曖涵光的陶器。
光是那幾分鐘,都是雋永,深刻的雋永。
但在那幾分鐘之前,是多少紮實細緻的步驟累積而成。
倉本聰的劇本,溫柔內斂到就好像北海道的白雪,它覆蓋 ,然後緩緩融化。
當溶雪之時,你將看到那埋在雪下,一直存在著的生機。
那自然的循環生機,強韌的,嫩綠。
而,這就是人的強韌,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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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寫愛情再也沒有比那更寡言卻更動人的了。
那一對年輕人,在一起的時間那麼地少,而最後只是男孩子送女孩子回家而已。
但是卻是如此情真意切如此互相隸屬。
你知道,他們各自走過多少孤獨的冬天,然後現在,一起牽著手,只是牽著手,
緩緩走向春天。
當那之前的一集,阿拓問小梓:為什麼 要這樣做呢(割腕)?
小梓:因為我覺得寂寞
阿拓笑笑:如果是這樣的話 那你有幾條命都不夠用喔。
表面是在說小梓的寂寞,但它也在說阿拓的寂寞。
如果寂寞就想這樣做,那 阿拓不知道要死過幾百幾千次呢。
那麼淡但那麼深,深到覺得會痛。
那一瞬間,彷彿我們能感受到那手腕上劃下的傷口。
為什麼選在北海道為什麼是森之鐘的咖啡店為什麼是皆空窯為什麼阿拓是學做陶器為何阿拓必須不斷地煉土。
時間,自然,人。天人合一。
我覺得,《溫柔時光》就是,宇宙神秘巨大的溫柔,上帝給予救贖的見證。
你,沒辦法叫雪早融。
你,只能 等待著它融化。
而在到達一千二百度之前,絕不能開窯。
而面對失敗作品,你必須超越挫折,乾脆勇敢地將它們一一敲碎。
《溫柔時光》,就是那靜待雪融的時間。
而人生,在能開窯之前,有許多事必須全力以赴,一生懸命。
要燒成動人的作品之前,要耐得住高溫。
『不需要討好別人,也不需要離棄別人,在那裡 沒必要有這種事。』
這是森之鐘的生活與生存之道。
而小梓說:
那個碗,好美。
我們沒見面的時間,好像都濃縮在那裡頭。
阿拓,微笑了。
年輕的戀人們總是凝視彼此,成熟的愛侶們則凝視著相同的事物。
但,那對年輕的戀人,卻看到了相同的事。
受過傷的兩個年輕人,找到了彼此。
『我,是為了某人而誕生的吧』(插曲)
好美麗。簡直讓人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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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別卻仍彼此思念的夫婦,年輕正要開始的戀人。
冬天,春天,都很美麗。
LIFE IS SO BEAUTIFUL。
我終於是,非常深切非常深切非常深切的明白,寫出好日劇劇本這件事,
除了天份,還需要歷練的智慧,不只是感性與理性都要異於常人的飽滿細膩,
而且還要彼此高度的平衡,那個,真是可敬的藝術品。
《溫柔時光》一點也不煽情,也沒有無謂的急切,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情感那麼自然地流露,自然到像人們呼吸著的空氣。
而自然這事,其實是最不容易達成的。
結局那麼溫柔的無言,但是卻又是那般千言萬語。
《溫柔時光》讓我流的淚,都不是無謂。
我覺得那就好像,在看這戲受到感召的觀眾,同時一起 接受 自然與時間的療癒,被洗淨的感覺。
在森林裡 抬頭 看到 和煦的光,而 你 正有幸 沐浴在裡頭。
洗滌,是否就像這般。近乎一種宗教性的神聖。
雖然我並非教徒,但這世界確實有神。
並且透過日劇,跟我們對話。
日劇,真的超會安慰人的;好日劇,真的宛如天籟。
《溫柔時光》有如 上帝給的時間,而倉本聰正在傳遞福音。
天使們(演員及劇組),正在唱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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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哭泣了
也不要再認輸
我們擁有可以超越回憶的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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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時光》是那般的親和那般的自然那般的清新那般的日常那般的和煦,
但是又是那般的深刻那般的哀傷那般的磨人那般地讓你眼睛潮溼,且那般撫慰人心。
《溫柔時光》就像大自然,那裡有你呼吸的空氣,有清涼的溪湖,有隨季節轉換色彩的大片森林,但是也有嚴寒的白雪與暴風雨,但那就是人生。
而我常覺得,我看日劇,很像在做一種洗淨的治療。
每當我的血液裡充滿雜質的時候,總會遇上一齣好日劇,讓我感動到必須放血,讓不好的緩緩流出,讓它慢慢地變乾淨。
那種治療洗滌是極溫柔的,而且我似乎特別心甘情願地受感召。
這,真的很奇妙。
《溫柔時光》裡頭是不斷的沉澱,而在那必須等待的沉澱裡,才得以看到純粹。
阿勇在森之鐘觀看著人,同時也被人觀看,同時也觀看自己。
而為了真正觀看到真實,有時,拉開比緊貼來得好。
為了回到最初的溫柔,分離也是一種必要。
而,適度地因日劇而放血,我個人覺得,對身心健康挺有益的。
我個人覺得,看好日劇,就等於接受洗禮。
那意思,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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