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A 6-18【 Anna: Ot shesti do vosemnadtsati (1993);導演 Nikita Mikhalkov】
我在好久好久以前金馬國際影展曾經看過一部紀錄片,叫做《Anna,6-18》,之後也曾經在消失了的春暉電影台看過幾次。我一直非常非常喜歡這部紀錄片,因為這位俄國知名導演,與一些電影工作者冒著危險偷偷以不易取得的、拍電影剩下的底片,藉由每年問自己的女兒三個問題(最喜歡什麼最害怕什麼未來最想要什麼),在紀錄自己女兒安娜成長的過程中,由個人的生命軌跡,穿插當時官方新聞片段的剪輯,透視整個蘇聯帝國由強權而崩解的轉變,以及新俄國價值觀的混沌不清與盲目崇外。
當導演也就是安娜的爸爸,問著不肯面對鏡頭彆彆扭扭吃吃傻笑著的6歲小安娜那三個問題時,小安娜的回答是:『我最喜歡羅宋湯,最怕的是鼻子長長的巫婆,最想要一隻鱷魚。』
隨著時光流轉,當安娜八歲時,正逢共黨“偉大”領導人去世,安娜的回答卻是:『我喜歡全家人都能開誠佈公地一起討論任何事情,最怕發生世界大戰,最希望世界和平。』導演在旁白中提到很明顯地看到了安娜被媒體與學校改變的結果。國家機器透過意識形態的教化,正悄悄卻快速地改變著安娜的價值觀。
到了安娜18歲時,已經經歷了幾個共黨領導人的死亡、戈巴契夫的開放改革卻造成自己的下台、蘇聯的解體。
安娜的答案,又變成了什麼呢?
我先賣個關子,留到本文的最後再揭曉。
紀錄片感動人的力量真是太驚人,記得當時走出戲院的人,每個人眼眶都紅紅的。尤其是在最後一幕時,吸鼻子的聲音此起彼落。
電影工作者,或是紀錄片工作者,可愛可敬的地方就在這裡。歷史的詮釋,不再只獨尊一方或者充滿艱澀感難以入口。透過個人生命的書寫,每個人都同時在書寫歷史。歷史是由很多個人所構成的,透過對集體記憶或個人特殊遭遇的追認,歷史因為詮釋觀點的多元化而變動調整著。曾為被壓迫或者弱勢的族群,以及具有歷史或政治興趣的文化工作者,都在積極地用自己的工具寫自己的歷史,重新找回發言權。
前幾天我剛好看到俄國的另一個紀錄片《蔣經國的一生:來自俄國的觀點》,是由認識蔣經國與蔣方良的友人以及俄國研究東亞的歷史學家,根據俄國解密的歷史檔案與回憶所製播的。拍得相當感性。某電視台有完整地播出上下兩集,而其他的電視台卻只敢播出蔣經國先生與蔣方良女士兩人間愛情的片段。從同為曾經是獨裁政黨所掌控下的蘇聯人來看這段歷史,發覺太多有趣之處。這部片子不錯的地方,是將蔣經國身為一個“人”的複雜性格與面貌多所呈現。蔣氏父子在中國與臺灣的恐怖統治造成的冤案冤魂無數,但是他們終究仍然只是“人”。
在臺灣身為國安及特工的最高指揮、使得多少人成為槍下亡魂的蔣經國,在死前最後一年終於解除戒嚴的蔣經國,那曾經是年輕聰穎和善熱情而開朗的俄國共黨青年伊利克伊扎諾夫同志的蔣經國。
其中也訪問到幾位“會稽號”油輪的俄國船員。垂垂老矣的俄國船員(其中有人還因此癱瘓)回憶在臺灣被囚的日子“簡直是一場惡夢!”他們述說在夜晚常被軍警用塑膠水管毆打刑求,也談及對電視上蔣經國的印象。他們說:『他們總是有二套作法。蔣經國會非常親切地分發蠟燭給小孩子們,也會到少年監獄探視少年犯,而且總是有隨行的記者攝影師做紀錄,每個星期每個星期不斷地播出。』
【讓我解釋一下“會稽號”油輪事件。這是1940還是50年代被臺灣當局扣押的俄國油輪。其上的船員被關在臺灣本島及外島監獄長達35年才被遣返俄國。其後俄國政府曾經去函台北經貿辦事處詢查此事,那時臺灣當局的回函是:惡名昭彰的“會稽號”船員,在我國完全自由活動,從未遭受任何監禁與刑求…。】
蔣經國年輕在俄國時的朋友瑪麗亞,也提到對“可亞”(蔣經國)的印象。她說在俄國的他總是一副開朗充滿活力的模樣,總是很快樂。瑪麗亞及丈夫之後也因為曾經與蔣經國間的交往而被告密舉發(有趣的是,片中也翻找出當時“可亞”舉發同志的檢舉函)。白髮和藹的老太太停頓了一下,略為感傷地輕嘆了一口氣,然後說『至少這些都過去了…。』
這部片子依照內容應該是蘇聯解體後葉爾欽時期左右的影片,應該是1990年代以後拍的,因為裡頭的人以及歷史學家,已經可以對過去蘇聯的極權統治與慘烈鬥爭提出批評與回憶。更有趣的是,俄國人從曾經是獨裁政權統治下的觀點來觀察臺灣及蔣經國,他們發現有許多異曲同工之妙。譬如提到蔣經國活力充沛地登高山(即“日新嶺”─每年(還是每月我有點忘記)送5000位犯人勞動)探視自己所建立的“愛國反共營”,俄國史家就提到『雖然不能說我們的古拉格群島如蔣經國的這般親民,但是勞改的意義是相同的。都是對政治犯進行思想改造與道德的再教育。』提到國民黨在臺灣的統治,則說『蔣經國協助父親在臺灣的高壓統治之初,監獄人滿為患,甚至很多人無法躺著睡覺(有紀錄片畫面喔)。』『國民黨根據西方觀察家以及臺灣人自己的看法,都是典型的列寧式政黨,也就是一切以國家為先,國家利益永遠先於個人利益,一切以黨的領導為宗,採行計畫經濟』等。提到蔣介石去世時『那種舉國哀悼天地同悲的氣氛,簡直是跟史達林去世時有異曲同工之妙。』
“跟我們很像,不是嗎?”
“聽起來很熟悉,不是嗎?”
這二句話不斷地在影片中出現。
平靜微笑的瑪麗亞最後還下了一個很平實的小結:『畢竟,獨裁統治並不只是在蘇聯而已。』
這片影片將一個曾經是馬列主義信仰者的左派青年,如何從跟父親的決裂、到被蘇共背叛、轉而與父親合作,而成為一個極右派政權的接繼者的曲折過程,以感性的角度加以呈現。透過蔣經國個人的多重面貌,我們同時看見蘇聯與臺灣的相似處,以及轉變【不管是統治者〈與俄共的整肅鬥爭手法如出一轍〉與被統治者間〈告密舉發沉默被洗腦〉,都有非常多相似之處】。
想不到因為蔣方良女士的辭世,這樣一部記錄片在臺灣難能可貴地曝了光(雖然掩蓋過一個更值得關注的議題:真調會釋憲案→違憲)。這部影片讓我慶幸民主制度的好處,在於沒有絕對的權力使得一個“人”因其個人的恐懼不安與偏執想像,而成為屠殺無辜人民而不眨眼的統治者。
蔣家第二代的完全凋零,好像讓人有已經揮別舊時代的錯覺。
然而,我們真的已經揮別舊時代了嗎?
舊時代的陰魂正借屍在島上還魂,舊時代的黨國文化遺毒還如癌細胞一樣潛伏在我們體質尚未健壯的民主政治內,龐大的幽靈呼喚著他的支持者依戀舊時代獨裁統治的他媽的種種美好,而努力唾棄踐踏“妖魔化”經由民主選舉而生的政府。
如果是基於理性監督,那麼也應該以同樣的標準監督所有其他的政黨。
我們當然需要反對者與反對黨,但必須是認同臺灣的忠誠反對黨,而非附和著中國的反對黨。然而真正嚴重的是,這些人對於一個經由選舉結果產生的政府的仇恨與敵視,竟遠遠遠遠地大過於一個正威脅我們的敵國?!而且合理化所有中國威嚇我們的藉口?!
現在執政政府的改革腳步非常不夠快非常不夠拼小命的確應該鞭策其牛步化與理想性的漸失,但也不能否認牛步化其重要因素之一是動輒得咎、有一大批舊統治階級既得利益集團加上一大群患了歷史歇斯底里盲目症的人民正在那大扯後腿。
那些面對中國的威脅仍然睜眼說瞎話言其為“善意”的政黨,只敢把所有過錯歸之於臺獨二字,但他們又提出啥反中國併吞的政治主張與方案呢?
談判的要訣不於自己事先退10步,而在於深知具籌碼的強硬底線,小心地進三步,至少被逼後退時還有一步之前。
難不成我們要以中國的一部分坐上談判桌嗎?(那也不必談了….)
臺灣的國家認同啟能不談?一個國家內人民的國家認同各為三分,難道不是造成未來不確定性增加導致國民信心震盪的因素嗎?就不說96年中國的飛彈嚇走了多少有錢人…把頭埋在沙堆自己說擱置主權爭議也要考慮一下人家肯不肯讓你埋?
我們還要死抱一部稱自己治權及於全中國以及蒙古的憲法,以及已經在聯合國決議文被中國繼承的中華民國,繼續等著被併吞嗎?還是仍認為中國對我們充滿善意不愧是血源情深?
想不透為何有人如此不願面對現實。
現實是,臺灣雖然是一個獨立國家但並沒有公平地被對待以及享有獨立國家應有的人權。被中國的國家恐怖主義威嚇的臺灣,應該覺得羞恥嗎?
應該覺得羞恥的是國際強權政治犧牲臺灣2300萬人的基本人權。
即使如此,臺灣人可以放棄主張自己應享有的權利嗎?
如果弱勢者或被壓迫者不主張自己的人權,那麼二戰後就不會有那麼多國家從殖民母國獨立或者獲得民權的改善(如南非共和國)。
我們也不可能從獨裁統治走向民主政治:人權是經由主張爭取鬥爭而來。所以我不懂為何不要正名制憲讓國家正常化。
任何有獨立主張與分離主義的地方必定有遭受到恐怖統治與壓迫的歷史脈絡,這才是真正具有歷史觀的理解。更別提臺灣不曾被中國人民共和國統治過1天,何來分離或分裂?我們不過是倒了八輩子楣無辜被蔣介石捲入國共內亂恩仇的老百姓。
(至少臺灣支持獨立的人們,是全世界最和平的一群人。世界找不出這種不主張恐怖主義活動的獨派人士囉!)
難不成有人天真地以為政經可以分離,經濟可以脫離政治而獨自發達嗎?
經濟發展裡頭所謂的非貿易財概念,環保、政治清明度、教育水平與公民素質等…諸多政治發展問題全都會轉嫁在商品價值上,什麼叫專心搞好經濟就好?臺灣的經濟危機就在政治問題上!不忠誠的反對黨胡搞造成政府空轉與嚴重內耗,難道不該被檢驗嗎?泛藍的選民不檢驗自己,我們總可以有立場檢驗他們吧?
蛋頭媒體的傻話還真的讓人噴飯。
某些政治call in 談話節目十幾年來將所有的議題膚淺化虛無化賭爛化,他們的陰謀昭然若揭以唱衰臺灣為要。
因為對過去歷史缺乏徹底的清算,以至於一股強大的反動復辟力量正假恐懼或正義為由,讓過去那些加害者大力搬演被害者的假戲!
(如某親民黨立委說軍公教優惠存款18﹪不能廢除是因為早就存在那裡嘛!依照這邏輯,曾經存在的很明顯地為照顧某特定族群以收編他們的所有不合理的特權全都不能廢除囉…所以治權及於全中國及蒙古的憲法也絕對不能改、以前被偷偷拿掉的舊金山和約也絕不能放回歷史教科書….)。
因為缺乏對過去歷史的沉思與凝視,所以臺灣的民主政治充斥著政治盲流。
政治盲流非常激情但是缺乏理性,正在四處漫延淹沒這個艱困求存的島嶼。
有一種謬論是,一直提過去歷史的悲情是撕裂族群。
是嗎?
真的是這樣嗎?
於是我又想起《聖文生男孩》的故事,是加拿大國家電視台根據紐芬蘭的幾起真實案件加以改編的四集迷你影集。加拿大北方的聖文生孤兒院,是由天主教神父照管的孤兒院。在1960年代,爆發出的神父集體性侵害院童的事件,卻因為市府以及天主教庭的干涉而中斷調查。一直到1990年代初檔案重新解密,然後爆出這當時由數個利益階級聯合所形成的共犯體系下被抹消的大醜聞。因為當時的中止調查與封鎖消息,使得性侵案件並沒有停止而一直持續,很多小男孩一直到變成少年離開孤兒院時才得以逃離夢魘。
法庭需要當時受害的證人。
那個最後終於決定坐上證人席的男人,為什麼會這樣決定曝露自己不堪的過去呢?他見到了當年跟他一起在孤兒院的男孩因為要逃避過去而成為吸毒者及男妓直至最後崩潰死亡,而他自己的異性關係也發生嚴重障礙。當他還想繼續逃避過去時,對著愛他的女人說:『我只想忘了過去,也不行嗎?』愛他的女人輕撫著他:『可是我看到過去正慢慢地一點一滴吞噬你,你難道要假裝不知道嗎?』
加害者的神父,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甚至於感到委屈。
他說:我們每天從早到晚都在管理這些孩子,我們是他們的衣食父母!我那麼愛他們有什麼錯?
面對心理醫師,他極力想掩飾自己自小失愛的童年,也不願意面對自己因為對愛的恐懼所造成性心理的變態。
我覺得神父就好像那個統治了一個島55年,而其中38年都實施戒嚴的“黨國”。
而這黨國從不認為自己有錯,他總認為自己在對人民施恩。因為懷抱施恩的心態,所以性侵是理所當然。因為有黃金運來,所以臺灣經濟才能穩定,它才不管到底是誰讓臺灣通貨膨脹到四萬塊舊台幣換一塊新臺幣,吃一碗麵要花20萬元,並且爆發前所未有的糧荒。它到現在還在說黃金的妙用,而且認為從日本政府手中接收的國有財產以及由政治受難者家產中搜刮徵收而來的私產,全無不當。更可悲的是,還有一大群人非常支持這些種種說法(真像是幫忙掩蓋性侵一事的市府行政官僚天主教庭人士一團人..),因為黨國所說的話絕不會有錯,所以沒有真相沒有總統,沒有總統沒有政府,所有現存制度全不可信(但立委選舉怎就又都全信啦?嗯?),可惡的臺獨應該被消滅用汽油彈只是主持正義(請問臺灣過去以及現狀不是臺獨不然是什麼哪還能選總統?嫌犯談笑風生地說了對不起好像只是不小心踩到別人腳還有SNG連線報導炸彈客返家溫馨團圓我的天啊)…..
面對真實需要勇氣,有勇氣才能走向未來。
如果我們不勇敢面對臺灣過去以及現在所處的、真正的政治現實,而只擁抱過去被黨國狂妄虛構的荒謬歷史,我們便不能為將來做出審慎判斷。
我們能否像安娜的爸爸,勇敢回顧檢視過去歷史的荒謬與失真處,以及反省由謊言建構而成的錯誤史觀呢?
臺灣究竟有多少人願意做這些回望凝視歷史、真正最重要的事呢?
安娜在18歲的時候要離開俄國到瑞士深造,臨行前,導演爸爸將她帶到常問她問題、可以遠眺家園的山丘上,問她那三個問題。
安娜好愛這片可以遠眺家園的丘陵。
但安娜談到自己的國家時卻哭了,因為她害怕,因為自己國家的未來充滿著各種不確定性。
父親問她當妳想到俄國時會覺得哪裡不好而外國可能會更好?
安娜抬起頭眼中含淚微笑說:『沒有。我覺得這裡更好。』
導演結束了對大女兒長達13年的成長紀錄,然後又問著6歲小女兒相同的問題。他說如果幸運的話,在13年後會推出成長篇的續集。
他問天真的小女兒,家園是什麼?
小女兒說『嗯…,是很美很美的東西。』
導演問有多大?
小女兒用雙手比了一個很小很小很小的手勢,『這麼大。』
『只有這樣大?』
『嗯。』小女孩天真的回答。
聽完了安娜的答案,我們自己的答案呢?
我們到底有沒有真正覺得,這裡更好呢?
或者,至少“希望”這裡更好呢?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