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處天子》(原名『日出処の天子』)是少女漫畫大師山岸涼子最著名歷史長篇,也是我個人認為在憑想像力所創造出的歷史詮釋中,既古典又最前衛的一部作品。它不但徹底顛覆了日本歷史上對於聖德太子如完人般的評價,更將整部作品及多項概念拉到哲學層次予以反覆辨證。它完美融合了現代性與歷史性,將古典史料以現代精神加以重新詮釋,它且細緻地討論了人性與神性,邪惡與純良,意志與宿命,有愛與無愛之間,並非是斷然分裂的兩端,而像兩條線的交叉,一念交錯…。
《日出處天子》中的廄戶王子即日後所稱之聖德太子,自小被譽為不世出的天才,不過山岸老師卻將他塑造成亦正亦邪、非人非神、非男亦非女的“超人”(不是那個好萊塢電影裡的超人,而是類似尼采筆下的超人)。
沒看過的讀者會問:那廄戶王子到底是啥?什麼叫亦正亦邪、非人非神、非男亦非女???
這個答案,並不是重點(我最喜歡這樣說…呵呵)。
(但其實如果以本書中對於彌勒“菩薩”(可化身萬物)降生之彌勒仙花之預言,廄戶王子確實非人亦非神,可男亦可女…)
重點是,《日出處天子》展現了一個孤獨的天才(先知)的巨大悲傷,與悲傷到極致反生而出的清明;而那無罣礙的清明竟推動了歷史的巨輪往前邁進。
因為無愛所產生的無私,竟創生了一個更為理想的社會與政制。
好敘事貴在自圓其說,於是《日出處天子》在無窮的想像力與實際的史料中,熔鑄出一個已經可以被稱之為“藝術作品”的史詩格局來。此書在畫技上有其特別古典的強烈個人風格,分格時而展現雄偉氣魄,時而透露悲涼憤恨,甚至還帶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文學韻致。
《日出處天子》裡的廄戶王子,自小面貌比女子還秀美,學識比博士還淵博,不但令群臣敬畏,更為新羅(今韓國)志士所追隨【註:即彌勒仙花之傳說,指彌勒菩薩降生的社會將被賜與幸福與和平,而彌勒菩薩轉世者即為彌勒仙花,其必須有尊貴的身世,宛若少女般的美貌以及站立於樹下…】。但是天才的孤獨啟是凡人可知。王子因有異知異能而被自己母親所排拒,並與親人疏離,且常被苦界深處的魑魅魍魎所纏身。這些凡人無法眼見且理解之事,使得王子勢必孤身一人,遠離塵世情感。然而在王子10歲那年為了要擺脫身上穢物(小鬼小妖)而裝扮成采女(小宮女)投入夜刀池淨身,卻被蘇我大臣家的長子毛人(14歲)撞見並將誤為女人開始,兩人的命運便從此糾纏,直到10年之後的悲痛決裂方才解脫。
如果先知或天才是比凡人在精神領域上進步或進化了幾百年的人,那麼想必他的孤獨亦將等值。一個可以預見更長遠未來之人,所背負的亦將比當前更巨大。廄戶王子看似無情無愛的表相之下,藏著的是一顆刻意淡漠的心。如:當王子的父王彌留時,只有廄戶王子看得到站在父親臥榻四角落的疫神(即死神),他以意志力鎮守父王並對父王傳聲道(括號內為大意):『請您務必振作,如果您不想讓您的兒子從此雙手沾滿鮮血!』,但王子終得含淚目送父親被疫神領走。但在父王身後王子以沉靜之姿處理後事時,卻被母親斥之“一滴淚也不流”,因異能而被他人視為“非人”,王子卻從不分辯。只有跟王子有相通精神波率的毛人,每每可以感受到王子心中發出的悲鳴。他們倆人之間的聯結,其實就在於毛人是王子在靈魂上唯一可以產生共振之人。
(其實書中每每王子被視為“非人”時,那種孤獨孤絕的苦楚,皆被山岸涼子描繪得淋漓盡致地沉痛。當然廄戶王子確實有其如修羅夜叉般的一面,但同時讀者卻為他不得不為那一面的心情所牽引。山岸老師創造出的王子其性格之複雜獨特,在少女漫畫界還挺難找出與之匹敵者,我且認為吉田秋生的得獎作《吉祥天女》中的主角小夜子,無論在造型及角色性格上,有某些異曲同工之妙…)
《日出處天子》裡的二條主線交纏前進,一為慘烈的政爭,二為毛人與王子間糾結的愛情。在政爭這方面的描寫,山岸老師充分展現了王子在政略上可怕的天才(不過這條線之複雜,必得閱讀完10冊方可全盤了解);但在毛人與王子共生的這條線上,山岸老師則加入了很多現代心理學的概念,用以解釋王子對女人的(包括母親、形式上的妻子、情敵物部公主)恨意與敵視,以及與毛人之間無法切割乾淨的愛情,甚至也談到了人類與神佛間的關係。
古代封建王朝間的鬥爭,多為血源親族之間的廝殺;事實上廄戶王子與蘇我毛人之間亦是血源親族,皆屬於蘇我氏一族,即崇佛派,而與之對抗落敗者則為崇神道派之物部氏。命運弄人則在於當毛人在對於王子的思慕中難以開脫之時,竟遇上了物部的美麗公主,他便將愛情轉嫁到異性的公主身上而陷入苦戀。三個人滿懷愛恨情仇的三角關係,終結於毛人‘選擇了公主’,而‘放棄了王子’。山岸老師以此將異性戀與同性戀的正當性做了一番辯論,堪稱傑作。
(很精緻的論辯,但篇幅太長無法贅述;而且要配上畫面才有震撼力…)
毛人只要跟王子在一起便能產生異能,他們曾一起行至苦界深處,也曾共臨群佛到來之境,也就是說,他們倆人彼此可以將彼此的潛能提昇至“大能”的境界。(這裡也牽扯到人與信仰以及人能否“自救”的問題,關於這點書中亦有幾場極為精彩的爭辯。)王子起初並不想跟毛人有任何牽扯,可是縱有千萬慧根卻也有斬不斷的一縷情絲。而當王子終究被棄,那濃情烈愛與妒恨嗔痴的同時【.煙.消.雲.散.】,才是《日出處天子》最讓人覺得欲哭無淚的高明之處。當故事終結在王子對著眼睛及神態有些像他的母親的小新妃(本為瘋癲癡傻的小流浪乞兒,王子將之讓大臣收作養女後再迎娶伴隨身旁)說著他將給寫給隋之書的內容時,身為讀者想必感受得到那如哽在喉吞嚥不下的巨大悲傷…。
◎卷末王子長達數頁(對著癡傻的小女孩的)獨白(當然畫面分格營造得非常極致..)令人心涼成痛...:
“妳又撕破我的草稿了,真是傷腦筋,這草稿很重要的。我要依自己的想法,來推動這個國家,我並不是胸懷什麼大志….只是覺得..若不做些事,我會覺得自己毫無生氣…。只要我想做的事,沒有辦不到的。只要我想,我願意,我也能傳宗接代。也許將來妳會為我生個孩子也說不定。但是,我的孩子全都無法活命,這就是命運。一切都是徒勞無功。明知如此,我仍要活下去,就像我明知佛根本不會拯救任何人,而我卻還去窺視佛的模樣。不,不是我去窺視,而是祂們現身讓我不得不看。這是否表示我已得救?表示潛意識裡,我是相信祂的?妳覺得呢?太難了,妳一定不懂吧!我打算派使節去隋,派一些會令那些稱我們為倭的大國大吃一驚的使者去….我能看見遙遠的海上,不斷有傳沉入海中,那些船,有的是我們派去隋的船,有的則是隋回來的船。好幾千卷的經文就這樣沉入海中….於是,那些經文中的文字,就一個個變成佛的模樣,再變成海中的泡泡融化在海水中。雖然我都能預見,但我仍要去做。我要寫一本給隋的書。書名就叫做日出處天子。日出處就是指我們國家,這個形容詞很棒吧!這次千萬別再撕破了,好好把它摺起來,小心地收好,知道嗎?(fin)”
王子的原意應是想要蘇我毛人可以掌握政治上的實權,不過在沒有了私情之後,王子卻更能看清大局,另推女王而自為攝政王(他並無登基王位),藉以摒除蘇我大臣一氏的勢力,而將心中對於政治的理想藍圖更如初衷般由自己親手一一實現。
王子對毛人的愛,其實也有如那落入海中的千卷經文,看似枉然,實則成就慈悲大愛。
王子那漂白、掏空愛慾後所剩下的靈魂與意志,從此只為擘畫理想政制而存在。於是如彌勒仙花傳說所預言,彌勒菩薩轉世降生之地,將被賜予幸福與和平,成為一個更為理想的社會。
《日出處天子》是烈愛冷至成灰,比死更冷…
推動歷史前進的,竟是.斷愛.之後的無私,及無私之後的.清.明.冷.靜.。
然而,深埋王子心中那無愛的悲涼,卻是日出時也無法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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