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吉田秋生是個少女漫畫家。(別懷疑…雖然在租書店及零售店《戰慄殺機》是擺在少年(青年)漫畫區..)
就像所有開創風格的前衛藝術家,吉田秋生是在類型外另闢蹊徑,不走前人走過的老路子的女性作者。
少女漫畫,是花與夢的果實,是童話裡睡美人與灰姑娘的日本化身(歐美是沒啥叫“少女漫畫”這種東西的)。日本少女漫畫最常借用的神話原型─睡美人與灰姑娘,講的其實都是愛情的覺醒與愛情的救贖。愛情,當然是個亙古至今偉大的主題,只是在淵源流長的日本少女漫畫史上,早就被星星、蕾絲邊與玫瑰花,裝飾得像灰姑娘的南瓜馬車一樣,奇情夢幻,只存在仙女的魔法棒底下。
少女們喜歡看純情少女漫畫,是一種戀愛想像的投射,越甜蜜夢幻越好,如《薔薇之戀》《流星花園》,甜死人不償命;而少女們愛看BL少女漫畫,也是另一種想像的投射,因為書中女性的不在場,性愛變成一種愉悅的偷窺,《絕愛》掀起了奇情與激愛的這一頁。
吉田秋生的作品,在這兩者之外。
在《吉祥天女》中的女主角小夜子,是個擁有神秘力量巨大的存在,就像從天而降的天女,讓所有人的命運從她身邊開始轉折。她講的是存在的意義,人與命運間,是否真有自主的選擇。在其代表長篇《戰慄殺機》中的男主角亞修林克斯,像海明威筆下走向吉力馬札羅山雪頂的花豹,在與命運的抗衡中,揭露的還是存在的意義與自決的勇氣。
吉田秋生的漫畫,既寫實又浪漫地探討存在的意義與人性的價值,在玫瑰花與星星眼睛中,殺出一條血路來,而其理想主義代表作《戰慄殺機》,正是那血染的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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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修:日本人怎麼喜歡僱用小孩子。
英二:我比你還大呢!
亞修:真抱歉。原來我自己才是小孩子。(冷眼)
英二:那是一把真槍嗎?
亞修:什麼意思?
英二:在日本只看得到模型槍,那槍能借我看嗎?
亞修:…… 可以。
英二:這槍好重,哇! 謝了!好槍。
能再問一個問題嗎?
亞修:什麼?
英二:你殺過人嗎?
亞修:殺過。
英二:ㄝ…真的嗎?
亞修:(冷笑)乳臭未乾的小子。
史普:亞修的槍從不借給別人看,今天是第一次!
英二:ㄝ..真的嗎?
史普:是呀!以前有個醉鬼想摸他的槍,結果當場手指就不見了。
─VOL.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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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慄殺機》真切地描寫著兩個不同世界的少年,他們那比愛情還浩翰的友誼,或者比愛情更寬容的相知。《戰慄殺機》裡將灰姑娘與睡美人的童話變形,成為另一則永恆的詩篇。這是一首浴血奮戰灰姑娘的哀歌,卻也是覺醒睡美人幸福的輓鐘。
第一次見面,19歲的日本少年英二就向少年幫派史上最難搞定的17歲少年亞修借手槍來把玩,在某種象徵意義上,就像睡美人的覺醒之吻,是一種愛的輸誠與繳械(尤其槍最是雄性、暴力與戰鬥的象徵)。那是一個奇妙的開始。英二那對危險毫無知覺的純真舉動,就在那一刻,觸動了亞修心中某種沉眠已久的本質。然而他們的友情卻也開啟了死亡之鑰……
純真令人妒羨。有人因為回不去所以想保護它,有人因為回不去卻想毀滅它。在故事裡,有如底片之陽片與陰片的亞修和尤歷西斯,正是這光亮與陰影的辯證。
但純真難以毀滅的原因,是因為它是一種對善的堅強信仰。英二誠實的純真,動搖了亞修原本沒有裂縫的堅強,而這堅強的構築原本來自於他必須說服自己仰仗的惡。在“香蕉魚”這類LSD幻覺劑所牽連的龐大惡夢裡,純真是亞修最後決定唯一想捉住的真實。因為那是他最想成為的自己,而英二是這個理想自我的化身。
問題是:
如果,山貓想跟兔子做朋友。那麼結果會如何?
如果山貓其實是想變成兔子,那麼又會開啟怎樣的悲劇?
就像《亂世浮生》裡那隻扎了背牠過河的青蛙的蠍子,每個人自有他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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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斯:俊一,英二這孩子也真不簡單嘛!
伊部:咦?
馬克斯:原先我以為他是個沒你照顧就不行的孩子,可是,事實不然─看來他有他獨特的個性。不但善良,又容易和人相處。老實說,我還怕他不容易跟個性強烈的亞修相處得來─ ─畢竟,他只是個很平常的孩子。可是,他卻具有意想不到的親和力。
伊部:我還記得那次去亞修的老家麻州鱈角時…永遠忘不了…當亞修正在教英二射擊的那一幕─ ─那時候,他們兩個好像玩得很快樂,還不時傳出笑聲。原來他們不是在觀賞風景,而是手上拿著槍在練習──他們的表情和同年齡的孩子幾乎一模一樣。可是,當他(亞修)一發覺我出現時,表情全走了樣…那一瞬間的表情彷彿要將我的內心看透了似的。我想當時的我一定愣住了,太意外了─ ,那時,我感到很難過,為什麼這孩子的警覺性這麼強呢?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VOL.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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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慄殺機》裡的灰姑娘一點也不甜美,一點也不認份。他在社會的最底層,憑著過人的智商與毅力,以實力服眾統領幫派。殺戮為求存的必要。山貓以狩獵為求生的本能,就算這不是天性,也會在不絕的危險邊緣裡被養成天性。沒有法律的黑街裡並不存在著所謂美國夢。在叢林裡,堅強與力量是決勝的一切,所有良善的猶豫與脆弱每每變成致命的關鍵。
另一隻山貓於是提出警言:是兔子害了你,他使你變弱了,你應該更強才對。再這樣下去,你終會自取滅亡。
這個灰姑娘奮鬥的終點,原想要求得不仰人鼻息的完全自由,因此他為了生存與自由而不停地戰鬥著;然而這違背善良本性的無盡戰鬥,還能算真正的自由嗎?如果沒有仙女,也沒有魔法棒,那麼想當一隻兔子的山貓,或許唯有經歷肉體的死亡,才能獲得解脫與重生。
但是,在死亡之前,山貓必須保護兔子。
這個灰姑娘,手持著劍,挺身在王子之前,不斷忍受被敵人的利劍穿刺的痛楚,血跡斑斑。
那麼,一直被保護的兔子,到底應該如何自處?
王子不也應該拯救在水深火熱裡的灰姑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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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怎麼每天這麼晚?
亞:事情多….反正很累人…
英:你的T恤上有血。
亞:……你好像有話要說吧?
(英二拿出報紙)
亞:…紐約時報又怎麼了?
英:這全是你幹的吧?這是為了殺雞儆猴吧?根據一位倖存少年的證詞…連丟下 武器的求饒者也都被射殺了。每個死者都是額頭部位,都一槍命中而亡──這 種事只有你辦得到…就算我不相信是你幹的,可是──
亞:那又怎麼樣?
英:怎麼樣…?這就是你的回答嗎?你不否認嗎?
亞:不必。是我幹的沒錯。
英:為什麼!有必要這樣做嗎?!你不應該是那種會對手上毫無武器的人開槍射擊的人!
亞:那你認為我是怎樣的人?
英:……
亞:我是殺人犯吧?我可不是什麼高中生學生會長或夏令營指揮官呀──沒錯!我是個殺人犯!這才是屬於我的世界!!
英:……
亞:那些混蛋只為了自己的利益就出賣夥伴。有過一次背叛紀錄的人,就會無限制的背叛下去!因此他們必須為這件事付出代價!
英:亞修──你這是強者的歪理!並非每個人都能像你那樣,為所欲為──也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有才能…
亞:才能?殺人的才能?
英:為什麼一定要這樣說呢?你和普通人不同!你不了解別人是怎麼『看你的』!
亞:說夠了沒!!
英:…
亞:你到底是什麼人?你是我媽媽嗎?!少跟我說教了!難道要我原諒他們,再任他們來殺掉我嗎!?我辦不到!這絕對不是什麼歪理!力量代表一切!!這就是我的世界!這道理你會懂嗎?!
英:.......沒錯!我是不懂你那個世界─ ─更何況,我早就該被殺了,是吧? 可是,我還是要說!現在的你──已經不是你了!!已經不是剛認識史普和蕭特那時的你了──!!
亞:!
英:亞修!你要去哪裡?!
亞:我已經受夠了!你說我『有才能』──說我和普通人不同──又說我不了解別人對我的看法…難道你會了解我的看法嗎?
英:....
亞:才能──這玩意兒….就算我真的有…我從來不曾想要擁有那種東西!!
─VOL.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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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的存在,讓山貓也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青春期的少年都經歷著自我認同的狂風暴雨,藉由他者的存在,映照出自身的存在。英二就像一面無垢的鏡子,亞修只有在這面鏡子裡,才看得見真正的自己。亞修原本對自己的生存方式並沒有時時的質疑,就算有,聰明如他也會努力說服自己適應。但英二改變了這一切。當亞修從惡夢中驚醒,想起以前所幹過的事,他覺得可怕的是自己居然對之漸漸習以為常。英二卻說了:別再承擔別人的過錯了。因此,他哭了。他的脆弱第一次從堅強的硬殼裡露出來。一旦這硬殼有了裂縫,就再也回不去那個偽裝冷酷的自己。這是個幸運的不幸,是個危險的幸福。
兔子的出現讓時時警戒著的山貓,有過短暫的當兔子的快樂無憂。山貓於是看見自己的利爪,意識到自己的尖牙。兔子的存在與山貓的存在,不過是一體的兩面。就像《搖滾芭比》片末,卸除了濃妝豔抹的男孩,裸著上身面對著他愛著的男孩所唱出的歌詞“he is just a boy.”一樣,溫柔而哀傷。而這個映照與體悟,比玻璃鞋到底是誰的還重要一千萬倍。
兔子對山貓伸出手,不顧自己是否會被利爪劃傷,而山貓很高興自己終於有了真正的朋友。
沒有比這更終極的救贖。
血染的灰姑娘,在書末成了不醒的睡美人。在一度覺醒的記憶裡,包藏著短暫無悔的甜美。不再是山貓的山貓,此時才完全成為安眠的白兔。這,才是幸福的所在。
有些救贖,是死亡也無法覆蓋的。
你,相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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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話)
拋卻吉田秋生處理結構複雜且多線並陳敘事的超高功力,本篇文章聚焦在救贖這個主題上。
值得一提的是,在書中滿滿的戰鬥中,吉田秋生的分格,非常具有電影感,是介於漫畫以及動畫電影之間的、如電影分鏡腳本般的流動感,尤其是動作的設計非常簡潔俐落。有些畫面甚至有大友克洋的《阿基拉》般的氣勢。沒有多餘裝飾的筆法,配上環環相扣的情節,節奏精準得不得了。但是她並沒有讓複雜的情節壓過主角們的情感,是一部相當不得了的作品。
有兩個或許很多讀者不怎麼注意的寧靜片段,我卻特別印象深刻。
英二:好美的地方(指亞修的老家鱈角)!
亞修:可惜太落後了..
英二:你不喜歡這裡嗎?
亞修:…………………從來不曾這樣想過…
─VOL.3
亞修:第一次搭渡輪吧?
英二:沒坐過,不過…我坐過環島客輪。
亞修:環島客輪是什麼?
英二:你不知道嗎?
亞修:不知道。
英二:就是載觀光客繞曼哈坦島的客輪啊!
亞修:咦..有這種客輪啊!
英二:你不是紐約人嗎?
亞修:(笑)我是鄉下人!你們外國人乍見紐約、落杉磯時,都會認為美國很進步,其實你們都錯了,這個國家中,夠格稱為都會的都市太少了。美國其實是個大鄉鎮。住在內陸的人只能在電視上看到海洋,甚至有人從出生到死,從不曾踏出自 己所住的鄉鎮一步。只有紐約和落杉磯是例外。
英二:嗯….好像史蒂芬金小說中的情節。這種情節常在他的小說中出現!道路兩旁種滿了玉蜀黍…討厭外來者的村莊....
亞修:…的確,不適合外來者居住。我母親也是個外來者。她在夏季會選擇到鱈角這地方避暑。雖然那兒離紐約只有五百公里,但還是叫鄉下。她想逃離不是沒有道理的。
─VOL.11
非常尋常平靜的對話,就像朋友一般會閒聊的。
但,或許是因為在大片的血色裡,小小的晴空,特別令我難以忘懷。
第一張圖片說明:
《戰慄殺機》中的亞修與英二,顯然,吉田老師是看著《我私有的愛達荷》海報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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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作品,在美國及歐洲都有連載,而且還是連載在男性讀者看的漫畫期刊裡。
從來沒有一個少女漫畫作者,可以畫出那麼精巧連動的街頭巷戰場面,然後我個人覺得傑森包恩的近身搏擊,隨手抄個啥或用手指就能致人於死這種的,或許是學亞修‧林克斯的也不一定(開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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