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循著阿武筆下的鐵枝路,一個人靜靜的走著走著,恍惚間,時空就這麼濃縮成遠方記憶裡的小圈圈;當我站在這個拉環似的圈圈上,望著鐵枝路旁那排低矮的房舍,竟然想不起,小時候第一次搭火車,究竟發生在什麼時間?當時又是跟誰在一起?目的地又是哪裡?
鐵枝路對我而言,幾乎是童年記憶裡活動空間的最大半徑了。
初次搭火車,難不成是小學五年級參加學校合唱團,隨音樂老師搭火車到竹南參加合唱比賽的那一回?顯然屬於我的專輯唱盤裡,有幾個軌道嚴重磨損,造成跳針,以至於某個時段被抽空。
關於交通工具,現在所能溯及的,幾乎全是童年時期,家裡僅有的──那輛長年停放在屋簷下,父親用來代步,且陪我們度過不少快樂時光的破舊腳踏車。
通常一到夏天午後兩三點,父親忙完工作,就會吆喝我們家幾個孩子到院子後頭,把牆腳邊的釘耙和竹簍拿給他,等他把釘耙扛在肩上,再把竹簍往腳踏車的手把一掛,我們就知道該準備出發了。
接著,等父親右腳一抬,往坐墊另一側跨,我們兄妹三人就會自動一前二後,分別爬上車橫桿和後座,這時父親還會提醒我們注意腳邊的車輪,直到他身體前傾調好重心,一切準備就緒後,再用力的踩下右側的踏板,輪子一轉動,就這麼一路搖晃的將我們兄妹三人載往眷村旁的那條小徑上,運氣好的話,出了眷村圍牆,車輪繼續轉動,直接輾過鐵枝路,朝海水浴場的方向加速前進。
否則,就得頂著七月的火舌,站在那棵樹形優美,葉片卻不多的黃槿樹下,聽著平交道上的噹噹聲,並耐著性子等候柵欄緩緩降下,直到火車快速通過,柵欄又緩緩升起後,才能繼續沿著海防部隊旁的籃球場,一路通往海水浴場的那片防風林和沙灘。
現在,即使輕輕閉上眼睛,依然可以明顯感受到火通過時,身旁因空氣對流所捲動的熱風,風裡有海水鹹鹹的氣味兒,有我們與火車之間的安全距離,有平交道噹噹響起的意義,和父母師長日常的叮嚀和警惕。
小時候父母嚴禁我們兄妹靠近縱貫公路和鐵枝路,這在我們家,近乎鐵律,理由就是危險而已。關於發生在家鄉的鐵道事故,除了奪走當年在小學擔任校護一家人的幸福之外,印象最深刻的,要算是一次嬤孫三命的那次了。
學校那位年輕貌美的護士小姐,平日對學生照顧有加,可惜年輕喪夫,獨立撫養兩個幼子,中年卻又面臨白髮人送黑髮人之痛。他的先生就是在行經平交道時,車子突然熄火,當時平交道的柵欄已經放下,他為了搶救剛買不久的車子,只拼命叫後座的友人趕快下車,自己卻死守方向盤,試圖再度發動車子,最後車子不但沒救成,還連人帶車被疾駛而過的南下列車當場輾斃。
至於那位住海邊附近的阿嬤,當天是背上揹一個還在學步的小孫女,手上還牽著一個約莫五歲大的小男孩,嬤孫三人才剛從鎮上買完菜看完醫生準備返回家中。據說,就是為了趕時間抄近路,嬤孫三人就這麼沿著鐵枝路旁的小道走,不料頑皮的小男童聽到平交道的噹噹聲一響,突然掙開阿嬤的手,直往鐵枝路奔去,阿嬤眼看火車逐漸逼近,汽笛響得震耳欲聾,還是不顧危險的試圖過去拉孫子,最後孫子沒救成,祖孫三人就這麼慘死輪下。
自從鎮上發生過這兩次嚴重的火車事故後,鐵道就成了我們家孩子的恐怖夢靨。每次父親或母親帶我們行經那兒,總要留聲機般,再把這樣的悲慘事故,咿呀咿呀的在孩子耳道捲過一遍。
婚後北上,住家就在鐵道旁,鐵路地下化後就成了現在的縣民大道。起初非常不適應,每隔一段時間,整間屋子搖得像地震,從小對地震超級敏感的我,什麼時候有火車經過,敏感的神經全摸透,直到時間久了,感覺神經彈性疲乏了,才慢慢適應這樣的居家環境。
那段還沒上班的日子,我會選在孩子洗完澡後,或抱或以手推車的方式,陪著孩子看火車,興致一來,還會對著車上的乘客揮揮手,消磨一整個等待先生下班的無聊黃昏。
上班後,有幾年搭火車通勤往返板橋樹林之間的經驗,即便車上短短的十五分鐘,喜歡觀察人生百態的我,怎能不把握這難得的機會,對著車上形形色色的乘客進行聯想,一個位置,一格車窗,一個拉環;一種面容,一款姿態,一束裝扮,一則故事,感覺生命就在火車左右搖晃的律動中向前推移著,無論南來北往,無論上車下車,無論進站出站,無論貧富貴賤,此時此刻,時間推移的速度對每個人來說是公平的。
有時甚至還會在中途聽到廣播,車子誤點或突然變換車道,因而隨著人群匆忙更換上車的月臺。至於牆上的留言版,就成了那些等不到人的,提前走的,或臨時有事不能來的情感輸送帶。
對於黑板留言,我總是賦予更多的想像,就像小時候,看著黑板上歪歪斜斜的字跡,等不到你,我先走了,我很好,請勿掛念,總是好奇的想知道,不知雙方最後有沒有聯繫上?是不是幸運的像平行的鐵枝路,在遠方交叉成一個幸福的小圈圈?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