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曾經有人這麼說:和「作家」做朋友,特別是「小說家」──是一件挺「危險」的事,因為一不留神,就會被寫進小說裡,成了書裡的主角。有人講得更白,直截了當於文中這麼清楚的寫著──「別惹我,當心我把你寫進小說裡......」。對於這件事,我個人倒是有一些不一樣的看法:
今天,就算我們身邊沒有所謂「作家」這樣的朋友,照樣有可能成為他人茶餘飯後「口水小說」裡的主角。至於所謂的被寫進「小說」裡,在我看來,不過是讀者選擇性的對號入座而已。
就像我們在看一部電影或閱讀一本小說時,難免會因己身的某些生活經驗類似,對小說裡的描述或電影情節產生投射性的聯想。我們應該不至於因此就認定,編劇或作者是自己週遭熟識的朋友吧?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演戲傻,看戲憨──戲劇,不過是戲劇而已。至於身處二十一世紀的我們,不過是有幸站在這民主的浪頭上,共同參與演出台灣當前正夯的這場藍綠對抗,也相互依存的矛盾台灣史詩劇而已。
幸運的話,百年後我們還可能被安排成各階層跑龍套的角色,融入各類型劇本,拍成各式各樣的八點檔連續劇;或被名導相中,直接搬上大螢幕,拍成拿下當代電影或戲劇大獎的文學大戲。
我們真的不用去計較自己是否成了「小說家」筆下的主角?我們僅管把老天安排給我們的上台機會把握好就好。
因此,我殷切期待自己能夠將生命裡的悲歡離愁,藉由自己筆下所安排的生、旦、淨、末、丑這樣的角色,一次次的淋漓演出之後,在一片掌聲中,向生命的大舞台下臺一鞠躬。
我想,這也就不枉我來世上這麼一遭了。或許,臺上我演了你或他,臺下你和他卻演活了最真實的我。至於誰才是演員?誰才是觀眾?就交給後代子孫去裁量吧!
《小說,不過是小說而已》
香氣,一陣風吹後裂解,卻要她以整頁的情箴來答辯;情緣,轉身後錯落,是否意味著兩個意象鮮明的靈魂,爾後得如單細胞自行分裂?她與米契爾該繼續以這種形式對抗這複雜多變的世界嗎?
一切都走味的春天,忙完母親的後事,她發現自己又意外懷孕了。這回她只帶著幾件簡單的隨身衣物,到上班的地方請了幾天病假後,便把剛買來的新車直接開往高速公路。一路上,她幾乎是不要命的把車速飆到路旁交通號誌所標示的速限外。
「媽媽不在身邊了,自己要懂得照顧自己。即使是引產,也要好好的補補身子,千萬別大意,免得日後留下病根……」
她邊開車,邊想起人事主任剛剛對自己說的這段感性話語,不自覺的淚流滿面。直到車子下了龍潭交流道,才把車子停在路旁一處空曠的地方。隔著車窗望著後照鏡映照出一頭挑染得金黃短髮的自己,忍不住露出一絲得意的笑;接著,狠狠的踢開腳上那雙穿了好久的平底鞋,讓赤裸的雙足平穩的踩在車內的那張軟墊上。
她望著高速公路上一輛輛疾駛而過的車子,從車窗這端飛掠到另一端車窗,突然有些感傷,感傷的想起存在生命中的許多問題,包括親子問題、人際問題、夫妻問題,似乎每個環節都出了問題,感覺生活風暴已到達臨界點,隨時都可能掀起一場災難。
這時,手機突然響起,她瞄了一下電話號碼,知道是先生打來的,她決定不接,只選擇傳了一則簡訊:「我想把孩子拿掉,可以嗎?」過了半晌,先生也回傳了一則簡訊:「一切等妳回來之後再說,原則上我沒有意見。」
看完先生的回覆,她把車上的座椅往後拉,讓自己有個比較舒適的斜躺角度,然後從自己的皮包內取出那包剛從便利商店買來的香煙,抽出一根後熟練的點上火,一個人對著車窗外的風景哈著煙圈。她瞇著眼睛望著眼前不斷上升的煙霧在車內形成一種嗆人落淚的密閉空間,忍不住苦笑了起來。
直到抽完兩根煙後,她才回撥電話給他,告訴他說:「老公,我現在人在東部的海邊,這兒的風景很迷人,我想在這兒住上幾天,不用擔心我的安危,我會照顧好自己。」不待先生回答,她就把手機直接掛斷並選擇二十四小時關機。
這回她似乎是吃了秤錘鐵了心,而另一頭的他似乎也早有預感,這樣的事遲早要發生。
如果對生活、對工作,甚至對社會現狀還有不滿的話,是不是該試著調整自己的心態,而不是把挫折感一味的歸咎到他人身上?
是不是該更勇敢、誠實的面對人性,不要再逃避面對心底那處善惡拉扯的模糊地帶?
如果對文學藝術真有興趣,又或者幸運的具備成為作家的基本條件,又為什麼要害怕有朝一日開啟文學創作之路?
究竟在懼怕什麼?
不,絕不是一般藉口的高調書寫,將會換來失去私人生活的可貴自由,而是害怕面對與他不可預知的結果,以及敏銳的筆刀,一不小心就會讓自己試圖挑戰的驚駭文學小說,淪為揭發人性醜陋的兇手。
當然,也可以不必如此。儘管迎合主流價值,扮演隱惡揚善的化妝師,過著看似太平的安穩日子。只是不免質疑,這樣的文字工作者,市售或倉儲的已經太多,又何需再增添一個?
這是去年她在聆聽一場演講時,隨手寫在講義上的一段話,沒想到這回會在她拉開車內小抽屜找音樂CD時再度看到它。
不知怎地,她突然有受到驚嚇的感覺,因為這對不怎麼支持她往這條路走的先生來說,把這份講義和自己最喜歡的音樂CD擺在一塊兒,似乎具有特殊的意義。
顯然先生已看過她的心情日記。只是她不解,為什麼他可以若無其事,繼續過著沉默的日子?
此刻,沒有什麼事情比一個安靜的空間來得迫切被她所需要。
不遠處的十字路口,黃色的交通號誌開始閃爍,她決定再度發動車子的引擎,把車子繞進市區找家書店買本旅遊書再說。
無論如何,這回有計畫的離家都得有本交通指南來協助才行。否則就會跟以前一樣,盲目的開著車子在市區隨著擁擠的車潮前進,直到太陽西斜,又把車子開回車庫,直到下回的爭執再起。
當晚,她選擇把車子直接開進東部一家臨海的民宿。這是由一對中年失業的原住民夫妻所經營的,設備看似簡單,卻營造得相當有特色。無論硬體的格局或室內的採光,均使用了大量的漂流木,這和一般的汽車旅館明顯不同。雖然生活機能不方便,因為整個地理位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但是她卻莫名愛上這荒涼的離世氛圍。
約莫凌晨一點多,她起床燒了壺開水沖了一杯三合一咖啡後,才拿出隨身攜帶的小筆記,然後伏趴在床上書寫了幾段,沒想到接下來卻是靈感打結,一連塗改了好幾處,怎麼看都不甚滿意。
闔上筆記後,她拉開棉被努力的想入睡,才驚覺到自己其實已過了入眠的時間。於是翻過身把床頭燈再度打亮,壁虎似的兩眼睜睜,往木條縱橫交錯的天花板和雪白的三面牆四處搜尋,希望能夠發現一隻失眠的小蟲子,也是如此清醒地清醒著。
朦朧間,她清楚的聽到先生熟睡時慣有的鼾聲,在耳畔規律的應和著窗邊隱隱傳來的浪濤聲,而她卻依然焦慮的邊翻著剛買來的旅遊指南,並依著地圖上的紅箭頭標示,摸黑的讓車子在山區緩緩前進。
不久,眼前突然霧茫茫的一片,她什麼也看不見了。
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況似乎比想像中還要糟,方向不清楚不打緊,就連近在咫尺的山路和方向盤也一併消失不見。只覺得耳畔嗡嗡鳴響,接著,無法掌控的身體隨著車子瞬間解體後,以仰角45度的拋物線彈了出去。
掩忽間,透明似的身體就輕飄飄的一直往下飛墜。這時,她看見眼前幾筆簡潔線條帶出了一束耀眼的強光,流線形的光芒穿透黧黑的夢境。四周突然躍出無數個大小不一的圓點,有藍的、白的、橙紅的,光影凌亂的重疊在一塊兒,好像一群羽化後奕奕於溫柔呼吸的幼蝶。
她探險似的以一縷夢遊幽魂,快速飄過一處長長的通道後,接下來所看到的景象,彷如置身山林間。整個畫面的背景始終在山水與雲層間浮動。
她清楚看見一個裸著身體的小女孩,背脊上自然垂掛著兩條烏黑的髮辮,獨自在峽谷裡溯溪。潺潺水流不斷梳洗著她的雙足,青絲般的水綿,密密麻麻的盤據溪底的鵝卵石面,她的腳一打滑,整個人跌坐在水中。
她驚見她滿臉的惶恐與不安,卻未見她出聲,仔細再看,這才發現有一隻落單的蝴蝶,正鼓動著鱗翅迫降在她赤裸的雙肩。散開的髮辮,正黏貼著潔淨的背脊,濕透的髮稍如斷線的鑲嵌珍珠,不住的掉落水面。
霎時,蝴蝶再度鼓動翅膀,漫天銀砂般的鳞粉,瀰漫整個夢境。恍惚間,她瞧見小女孩回眸一笑,垂掛在小女孩眼睫的竟是兩行清淚。
她清楚的看見自己執起她的小手問:小女孩,妳一個人嗎?妳想去哪裡?我可以陪妳走一段嗎?
她發現她似乎什麼也聽不見,甚至什麼也看不見,就連眼神都沒有跟她有任何的交會。看著她又別過臉去,僅以無助的眼神,靜靜的凝視著遠方的山谷。她忍不住張開雙臂想擁她入懷,只因抑制不了心底一陣陣上浮的酸楚。
可不知怎地,她和她彷若來自不同時空,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人交錯而過,距離似乎越拉越遠。她心一急,幾乎是哭喊著追逐,可小女孩的臉孔就越顯得模糊。最後,竟被一團巨大的黑霧吞沒。
至此,一切畫面卻又突然終止,而她的意識也逐漸恢復。直到她完全甦醒後,她才告訴自己:原來又作了那個有著許多黑色孔洞的夢。
她看一看腕錶,六點剛過。這若是在以前,她肯定披衣起身,趁夢境依舊清晰的時候,摸黑走出臥室,打開電腦把夢境內容直接鍵入,而今她卻不能這麼做,只因這家民宿沒有網路設備。只好繼續闔上眼,專注的回溯剛才溫熱的夢境,試圖釐清夢境背後所隱藏的意義,然後告訴自己,一切問題等回家後再說。
再度醒來已是八點以後的事了,在吃完民宿提供的簡便早餐,她端了杯咖啡,一個人悠閒的坐在陽台上,翻著買來的印刻文學生活誌。這樣的閱讀生活,讓她不時游離在現實與夢境之間。
這幾年來,她始終沒有放棄編織一場清麗的文學夢,就像她和他共創的迷眩時空。十點多她撥了通電話給米契爾,沒想到回傳的竟是開會中不方便接聽。不久,手機震動了一下,簡訊進來,她瞄了一下,是他。
當然,我相信妳偶爾也會認真回想,我們會這樣在一起,而且在一起這麼久,一定有很多很多原因,差不多妳想得出來,可以解釋的,大概都可以算在內。無論如何,過去的幾年中,從妳那裡我得到很多很多美好的感受,常常很慶幸,卻幾乎不必負擔什麼代價,兩三週來的懷疑,大概就是唯一讓我難過的過程了。雖然一開始就知道事情會過去,還是很辛苦熬過來,只希望這些不愉快──永遠不再。
相較於上個月米契爾發給她的另一封簡訊──剛才寫了一封措辭強硬的信,不過還沒寄;因為我知道,信一出去,我們大概就分手了。想表達的是,今天妳在任何地方,列舉出來的諸多線索,或是妳比對資料裡的時間差,羅列出來所謂的證據或合理懷疑,全都不是事實;然而,我不想再費唇舌辯解了,只想說,我不是畜生,請稍稍尊重我。
為了化解這場誤會,米契爾還難得的寫了一封長信給她。
傍晚在滂沱大雨中,開著車從金瓜石回來。腦海閃過的畫面竟是那天和妳共同經歷的山雨。其實,夏季山區,午後出現雷雨是常有的事,只是和妳在一起的日子,這樣的雨況並不多見。
據報載,台灣最近受到西南氣流影響,下週起還會持續出現豪大雨,看來前天那場山雨,只是開始,瞬間豪雨恐怕還會持續上好一陣子。
看完米契爾意有所指的信件內容,她也立刻回覆了這麼一封。
人生的際遇不就像天氣,不是晴時多雲偶陣雨,就是突遭乾旱或惡浪襲擊。在我模糊的記憶裡,偶爾我們也會遇上陰雨連綿的壞天氣,面對這些生命起伏,我們總是不畏風雨,選擇共撐一把傘,只為了能夠繼續並肩走在一起。
如果我的記憶沒錯的話,一次是從宜蘭回來的途中,一次是前往金山海邊,另一次是到桃園永安漁港,還有一次是車停路邊。不過,通常雨勢都不算太大,不是時雨時止,就是很快看到窗外天青。
那天,車子才到濁水溪附近,你指著前方那朵沉重的烏雲,語氣和緩的跟我說:那邊看起來應該已經開始下雨了。
我順著你指的方向望過去,心想:雲朵都這麼沉了,若還悶著不下,將來爆發的雨勢恐怕會更驚人。
直到車子開到山岔路口,我才首度看著窗外,悠悠的開口跟你說到,曾經在山上遠眺大海上空,一大片濃雲底部,雨勢如灰色綢緞垂直而下,海波接天的畫面,真是叫人嘆為觀止。
沒想到話才說完,山區就開始飄下雨滴,本來想說,左前方那一大片烏雲離我們應該還有一段距離,就算要逼近,恐怕也沒那麼快才是,沒想到這個時候,車窗外竟傳來幾聲悶雷。
記得小時候曾聽媽媽提起:天陰,若再加上閃電雷鳴,接下來通常不是瞬間暴雨,就是間歇性的出現傾盆大雨;上了學閱讀過相關書籍之後,才知道,這其實就是氣象學上所謂的熱雷雨。
果不其然,雨勢隨著雷鳴忽強忽弱,等到車子開進那段人煙罕至的崎嶇小路時,雨勢竟然劈哩啪啦越下越狂,模糊的視線,幾乎讓人看不清前方路況。
有些時候,甚至還可以明顯感受到車身的左右搖晃。此刻,你一邊專注握著方向盤,一邊將車速放慢,嘴裡還不忘喃喃自語:好久沒遇上這麼大的雨勢了,真是過癮。
從上車以來,我一直刻意迴避你的眼神,相信心思細膩的你應該不難發現,不只有你喜歡透過這樣的一場暴雨釋放壓力,我呢?又何嘗不是。
對於午後這場來勢洶洶的雷雨,不也適時宣洩了近日來一些說不出口的尷尬情緒,我似乎該暗自慶幸,這一路走來有你,若非你如大地山川,我如雲雨,我們又怎麼會有機會心有靈犀,化水成霧,為一場形而上的午後山雨,進而體悟生命與愛的真諦。
想必近日來,我們都太壓抑了,連想吵個架,說個道理,都得轉化午後的一場雷雨。
是啊!雨下過了,天就會青,而我們蓄積心底的所有不愉快,也該隨那天午後突來的暴雨,一次釋放乾淨,千萬別像近日的西南氣流所帶來的超大豪雨,一路從夜半嘩啦嘩啦下到天明。
睡前為米契爾寫完信後,她到廚房為自己倒了杯紅酒,回床後隨手翻了翻八年前的日記。她想起和米契爾的第一次約會,也是在十月這種台灣欒樹最美,天候微涼且有暖陽的季節。
那是一個秋天涼爽有風微微吹送的日子。從二樓護欄垂掛而下的那一整排綠藤蔓,在沒有同仁開會的辦公室,顯得格外地悠閒。下班後,她拎起背包走出了巷口,隨手招了輛計程車,依約前往植物園。
下車前,她的視線落在一位站立在植物園側門邊,身材適中、皮膚黝黑且穿著一身黑色西裝的中年男子身上。她心想:這應該是熱愛水上運動的他沒錯吧!
「對不起!請問你是米契爾嗎?」因為是初次見面,她只好尷尬的先開口確認對方的身分。
「嗯,我就是,妳好。」米契爾看著她點點頭,一臉嚴肅的做了最簡短的回應。
接下來,他提議沿著植物園的荷花池畔走。
一路上,米契爾巨細靡遺的為她介紹園區裡的一草一木,以及流光在它們身上所烙下的每一道印記。最讓她感到訝異與好奇的地方,不是他對於這塊園區的熟稔度,而是米契爾隨口而出的許多數據。他笑著說:
「以前念建中的時候,這兒可是陪我消磨了許多課餘的時光。」
言談間,耳際幾度傳來吱吱喳喳的鳥叫聲,中斷了隨機衍生出來的談論話題。米契爾轉身踩著滿園沙沙的落葉,突然仰起頭,專注的傾聽聲源,努力在林間搜尋鳥兒的蹤影,深怕遺漏每一個可以分享給她的感動。
她的視線則追隨著米契爾的背影,緩緩移動,彷彿有股浪漫的情愫瞬間被燃點。當下,她突然好想化身為鳥人,展開自由的雙臂,對著眼前難得一見的原始叢林,不斷旋轉身子,好將積壓於潛意識底的秘密,如陽光般的輻射出去:
「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事實上,她完全沒有料到,和米契爾的初次見面,竟然可以如此的自在且隨性,彷彿是對失散多年的好友一般。或許,該歸於雙方仍擁有一顆童稚般的心靈,以及對人性中至真、至善、至美的完全信任。當兩個人沿著園區的小徑,靜靜的走著,緣定今生的身影,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已悄然成形。
經過水池邊,她突然彎下身來,頑皮的伸出雙手,輕輕觸碰著荷葉上那幾顆滾動的水珠,就這樣忘情的自顧自地玩耍了起來。此刻,剔透的水珠,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的亮眼,她忍不住回眸對他輕輕一笑。米契爾也蹲了下來,指著綠油油的水蘊草,以及吸附在水池邊的水蝸牛,第一次正眼看著她說:
「記得小時候,我曾經花上一整個午後時光,仔細觀察水塘裡的兩顆小氣泡,最後是如何碰撞?如何結合在一起?以及如何利用課餘時間,瞞著大人的視線,悄悄紀錄著水蝸牛的繁殖數量,只因好奇的想探索教室外的春天。也或許是這樣頑皮的本性,導致眷村裡的媽媽們,都不太喜歡我......。」
她萬萬沒想到,這位初次見面的中年男子,此刻竟純真得像個孩子般,可以毫不掩飾的將童年一些不快經驗跟她分享。
起身後,她看著身邊爬滿藤架的小黃花,忍不住順手摘下一朵,試圖呼應距今模糊的童年片段:
「這應該是絲瓜的花朵沒錯吧?」
沒想到米契爾只是拘謹中帶點詭異的笑容看著她說:
「可是,我看不出有足夠的證據顯示,所以,不方便給妳答案。」
「不過,倒是可以考考妳,前面這幾株植物的正確名稱,若妳答對的話,晚餐我請客。」米契爾笑笑的指著另一塊園圃裡的「明日葉」再度對她說。
對於米契爾又拋出相同的問題,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只好抓抓頭,佯裝努力思索當中,停了片刻後,才露出尷尬的笑容回答他說:
「這題目好難喔!每次你都剛好問到我不會的。看來,今晚我得回家吃自己。」
實際上,即便她在心中不只一次坦承,自己所能認出的植物名稱沒他多。不過,對於眼前這幾株和養生有關的「明日葉」她倒是挺熟悉的。因為當年在大學讀書時,曾在盧教授的帶領下,於溪頭近距離的認識過它。只是,她一想到,萬一真的答對,待會兒不就要立即面臨「單獨」和眼前這位「陌生男子」面對面吃晚餐的窘境,光想像那尷尬的畫面,她的心就不聽使喚的亂了分寸,臉上似乎有一股莫名的燥熱延燒開來。因此,她乾脆當機立斷,假裝「不認識」矇混過去。
一個多小時下來,兩條腿還真是有點疲累。兩人乾脆靠在荷花池畔的護欄上,靜靜的看著穿梭在蓮葉間的小魚,好一會兒,她忍不住好奇的繼續追問他目前的工作情形。米契爾看著她,毫不保留的跟她分享了許多關於工作上的細節,直到太陽緩緩西斜,把兩人的身影拉得好長好長。她才看看腕錶,示意的說道:
「時間不早了,我應該要回家了。」
在兩人並肩離開植物園大門之前,她突然停下腳步,語帶羞澀的對著米契爾說道:
「謝謝你今天為我所做的導覽。」說完後,並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氣,怯怯的伸出手跟他做禮貌性的道別。
「我也很高興能夠透過網路認識妳。」他整整肩上的背包後,站在原地目送她招了輛計程車離去。
她一回到家,換下一身拘束的衣物後,立即打開電腦,透過雅虎信箱,傳了一封簡短的信給他。
「我已平安到家,再次謝謝你。只是此刻的我,心中竟是如此的忐忑。不曉得你對我的初次印象如何?我只知道你比我想像中還書卷味兒、在聰明拘謹中又帶點兒風趣!說真的,我也非常高興能夠在網路上認識你,開啟我的另一道『智慧之門』。請容我在此,再次地跟你說聲『謝謝』」
隔天上班時,米契爾也透過雅虎信箱傳一封信給她。
「我也要謝謝妳,給我一個豐富美麗的植物園的下午。而且,接下來一個週末的好心情。這樣一個雨後有著斜陽的下午,初秋植物園的風情,可能讓妳不易感覺到我的話實在太多了。雖然小小的園子早就繞完了,但是三個小時的相處,還是讓我覺得相當匆促。當然,儘管倉促,這三個小時當中有妳美麗的笑容,讓容易知足的我已經感到無比幸運。
其實,那天離開建中大門後,沿著南海路走到捷運站搭車,一路上回想著和妳認識以來的點滴。一方面覺得很幸運,因為本來也絕對沒想到有機會在網路上有這樣的美好相遇;另一方面也在想,搞不好回去之後就接到妳的來信,跟我說這是第一次也該是最後一次見面。所以說,看到妳的來信覺得輕鬆很多,看來妳還不至於嫌棄我。不會因為我話很多,也不會因為我太嚴肅而乏味無比就好。尤其今天上午為了主持一個會議,竟然難得穿著一身詭異的西裝和妳一起逛植物園,這和我平時簡單的牛仔褲形象差異真大,沒有讓妳暈過去就已經慶幸了,還讓妳有「智慧之門」的錯覺──妳會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的。
至於妳給我的初次印象喔?外觀上好像比我年輕很多,比我謙虛,而且真的很美麗。不過,妳今天好像有點緊張?」
當天,她的確是有點緊張。因為這是她和米契爾通信幾個月以來的第一次正式碰面。尤其她一想到即將面對的是印象中『絕頂聰明』的他。心中竟不由自主的感到些許不安,就像影迷期待與心目中的偶像見面的心情般。當米契爾突然現身在眼前,那種既興奮,又怕自己過度興奮的糗樣讓對方瞧見的矛盾感,不知不覺顯露在舉手投足間。
晚上,她反覆看著他信中提及的『謙虛』兩字,忍不住在視窗的一端笑了出來。因為,她突然覺得那可是天大的誤會。回顧當天與他面對偌大的植物園,數以千計的扶疏花木,大多數的花花草草她是真的不懂,只好以傻笑遮掩藏拙。只是這回她更加的佩服他了。真沒想到即便她已經很努力的壓抑一顆慌亂的心,還是讓他一眼洞悉。看來米契爾一向具備的細膩心思與敏銳觀察力,又再次地獲得入微的驗證。
米契爾,雖然是政治系畢業,但是藉由書信往來的這段日子裡,她發現到他對於其他領域,包括財經、法律、教育、自然與環境、人文等等。皆能精闢入裡的暢談自己的理念。這對於自稱長期蜷曲於「教育」這個封閉世界的井底蛙的她而言,的確具有相當大的吸引力。
光是那天,米契爾為她細心導覽植物園裡的一花一木,以及植物園的歷史。對她而言,這是多麼難得的一次寶貴經驗。她甚至覺得這樣的學習機會,比起她以往參加過的許多研習,還要來得精采多元。所以,離開前,她才會以一種幾近崇拜的口吻跟他建議:
「米契爾,你真該進入校園教書,因為光憑你的人生閱歷,以及自我學習的動力,就足以讓許多從事教職的老師們,包括我這個在文化出版業工作的員工,深深感到汗顏。」電影閉幕時,兩人一直等到大部分的觀眾都離席,才起身一前一後步出電影院。她的眼眶微微泛紅,表情看起來有些凝重。而他,則像往常,帥氣的調了一下身後的背包,顯得一派輕鬆。只有在不經意舉步的急促步伐中,看得出些許異於平日沉穩的端倪。
或許,兩人要從這樣的一部電影,抽離一些隱晦的情緒,都需要一點時間和空間來調適。 時序已明顯入秋,可是窗外的天空,看起來略顯沉悶。或許是剛剛下過一場雨的關係,兩人並肩投射於櫥窗上的身影,像極了吸附城市塵埃的行道樹,疲累得失去向天空吶喊與爭辯的力氣和勇氣。
「妳還會再來看第二遍嗎?」為了化解隱隱存在於兩人之間的詭異氣氛,與近日溝通障礙的困窘,米契爾率先以電影的話題打破僵局。
「不會,這樣的電影,看一遍就好。」事實上,像這樣一部改編自文學書籍的電影,看第一遍和看第二遍,甚至是更多遍,內心所覺知到的或是挖掘到的心靈深度,絕對會不一樣。只是這回,她寧願容許自己,日後慢慢藉由文字,與他反芻片中幾場讓自己心疼落淚的劇情,也不願在這節骨眼,開口破壞這難得可以和他在一起的時間。
那天下班前,她跟他表示,自己已經好久沒踏進電影院了。最近真的好想去看《色︱戒》這部改編自張愛玲小說的得獎電影。
「一個人去看嗎?」沒想到米契爾聽完後,竟然停下手邊的工作看著她。
「嗯.....」她囁嚅了半天,還是擠不出丁點兒心底真正想說的話來。
「不希望我陪妳去?」米契爾臉上不經意露出一絲詭異的笑。
「你那麼忙,我不敢奢望。何況你對這樣的電影,會有興趣嗎?」
「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也不會排斥啦!」
她試探性的往前跨一步。沒想到話才一出口,她就開始後悔。總覺得身為女人,應該要矜持些,豈可在男人面前,一次釋放那麼多的情愫。頓時,一股不安的感覺湧上心頭。於是乎,她又趕緊追加了這麼一句,試圖替自己過度奔放的情慾緩頰:
「因為,我覺得一個女人單獨去看這樣的一部電影,好奇怪呢!」
「那好吧!讓我來安排一下時間好了。」說完,米契爾順手翻了翻桌上的那本行事曆。
聽他這麼一說,她的心中不免開始雀躍,可是才一回神,卻瞥見眼前這張桌面,堆積著許多文件,於是忍不住開口提醒他:
「不急啦!千萬不可以因為這樣的小事,影響你該有的工作進度。反正這部電影那麼賣座,不會這麼快就下檔,以後要看的機會多的是。」
只在臨走前,深情的看著他:
「我這個人,目前什麼都沒有,就是『等人』的時間特別多。」
在忙碌的工作與等待中,她的腦海一再自動載入當天與米契爾對話的畫面,頻率多到連自己都嚇著。她不得不開始認真思索,將情感過度依附在他人身上,對自己或對他人,到底好不好?因為前陣子她才從兩性關係的書籍裡,歸納出一點點小小的讀書心得:
一個成熟理性的人,應該明白,愛或快樂,不該是被動等待別人來施捨,今天別人可以決定給妳多一點或少一點,明天當然有權利選擇把這些通通收回去。
「你覺得片中誰的演技最好?」一想起近日兩人的關係,她竟焦慮得不知該如何在他面前泰然自處,只好以膚淺的開場話題,試圖遮掩內心躁動不安的情緒。
「我覺得每位演員的演技,在這部電影看起來都算是普通,並沒有誰的演技,表現得特別突出。即使是導演力捧的新人湯唯小姐,或是有著影帝光環的梁朝偉先生都是。」
米契爾側過臉來看著她,回了這麼一句話之後,若有所思的將視焦停留在右前方的電影廣告文案好一會兒,接著緩緩的從嘴邊輕輕呼了一口氣,才又邊走邊對著她發表自己對這部電影的看法。
「我倒覺得李安導演願意花這麼多的精力和時間,去還原1941年這段發生在上海、香港之間的國共歷史,其中逼真的道具和場景,讓整齣電影的氣氛,從頭到尾都凝聚出一股隱性『對比』的戲劇張力。」
電影裡,除了那幾位貴夫人奢華的穿戴及日常作風,相較於街頭一幕幕穿著灰布衣,手持糧票排隊等候換取民生物資的畫面,所突顯出來的「貧富差距」的問題;此外,那幾位沒什麼社會經驗的嶺大學生,以及在汪偽政權底下工作,老奸巨猾的爪牙易先生,所傳達出來的「愛國與叛國」的問題,甚至是王佳芝一個人被父親滯留在戰區,這種父權遺毒所殘留的「重男輕女」的問題,相較於屋外大雨滂沱的肅殺氣氛,和麥太太與易先生關起房門,所釋放出來的「禁止」與「解放」「真」與「假」的情慾問題。
這些細膩的拍攝手法,在在顯示導演試圖傳達的隱匿訊息。在這些訊息當中,米契爾認為跟「愛國」這條線索關聯性最低。即使片中那群大孩子,激情的上台演話劇,高呼愛國的口號,引起台下的共鳴。甚至,秘密籌畫一場拙劣不堪的暗殺賣國賊計畫,佔了整部電影的不少的篇幅。
「依我個人淺見,李安導演僅僅想藉由這樣的氛圍,去塑造、去彰顯任何人在面臨那樣的生存環境時,誰都很難有智慧去判斷,甚至去分辨何者才是有利於國家生存與發展的的行為?」
他看著她繼續說道:
「妳不覺得,這和當前政治角力下的台灣現況也挺類似的。當是非被模糊到沒有界線的時候,怎樣的行為表現才算是愛台灣?怎樣的行為表現是不愛台灣?」
「我不認為李安導演想要藉由這部電影,去批判當時汪偽政權的功過問題,他或許只是想藉由電影的戲劇張力,鮮明表達張愛玲女士筆下所描繪的大時代悲劇,以烘托《色︱戒》的主題。」
「因為在那樣動盪不安的時代,真與假的界限相當模糊,許多事情或人們的作為,都會相對的變得相當荒謬,就像片中那幾位單純的大孩子,竟然可以為了他們口中所謂的『愛國情操』,合理自己拿起刀子或槍桿子,狠狠殘殺『一個人』這樣的殘暴行為。」
整部電影經米契爾這麼一導讀,她的腦海突然閃過去年「紅衫軍」集體上街頭,只為了彰顯他們口中所謂的「反貪腐」這件事。她忍不住眉頭一皺,天馬行空的開始想像,這樣的畫面會否也會於日後成為台灣電影史,某位導演拿來襯托某部電影的背景?
不知大軍壓境壓境的誇張景況,與其高呼的口號和訴求重點,最後是否也會像片中那幾位孩子一樣,成為購票入場觀眾的最大笑點?想到這兒,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剛剛自己笑不出來。或許,就像米契爾所說的,在那樣的環境之下,光憑人的視角,所看到的問題面向,很可能都是扭曲變形,甚至是偏頗不實的假象。
或許,也是因為這樣,劇中兩位原本各懷鬼胎的情報人員,才會在經過幾次有著真實體溫觸摸的氛圍裡,漸次地找回那些幾乎被政治投機份子犧牲掉的微弱人性與真實情感。
看來,這或許才是《色︱戒》想傳遞給觀眾的思考方向。
慶幸李安導演從頭到尾沒有採取灑狗血的表達方式,他沒有明白告訴人們,孰是孰非的價值判斷問題。然而,這樣的隱晦表達方式,反而成了這齣戲最成功的地方。
不像日前,某個當紅政客,看完電影步出電影院,面對記者所發表的那一番熱血沸騰的感言,簡直肉麻到極點。
米契爾最不欣賞的就是這類政客,明明是一部文學藝術電影,無論如何都要把它擴大解讀成和自己的政治目的有相當質地、相當份量的關聯性。
更讓他不屑的地方,就是電影所描述的那群孩子的行為,跟當前這位先生當年岀國留學時,背地裡對其他留學生所做的齷齪事,以及他後來風光回國,順利踏入政壇的過程,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因為時空背景完全不同,台灣當時並沒有所謂叛亂或戰亂的問題,有的只是人民單純的想要表達一些對民主的看法或做法而已。
米契爾不齒這位政客,將自己當年的愚蠢行徑,拿來和電影做類比。他覺得,這兩件事壓根兒是風馬牛不相及。這也難怪李安導演聽了之後,要表情嚴肅的撇清這層「政治」關係。
她看著身旁這個男人,一臉自信的發表自己對這部電影的看法,打心底佩服起他的好口才、好見的。整個分享過程,她完全插不上半句話。腦中最後閃過的竟是以前國文老師說過的一段話,於是她鼓起勇氣開口跟他說:
「真是羨慕你,還能記住這麼多東西。對於當年的這段國共歷史,我早就通通還給歷史老師了,目前也不感興趣。」
她只知道以前讀書的時候,國文老師跟班上同學提到「漢奸」汪精衛先生是位風度翩翩的美男子,據說他的口才一流,當時有多少大學生為之傾心。謠傳有女學生為了完整聆聽他的一場公開的演講,寧願選擇憋尿,或乾脆拉起裙子就地遮掩,也不肯中途離場。
接著她好奇的問米契爾:
「不曉得你喜不喜歡張愛玲的作品?不瞞你說,張愛玲女士,一直是我個人非常景仰的作家之一。她的許多作品,我都曾經買來看過呢!」
「小說我雖然看得不多,但是對於這位被妳視為偶像作家的張愛玲女士,我並不認為她的小說寫得有多精采,隨便列舉與她同時期的台灣作家,寫得比她精采的多得是。」他看著她,一臉輕鬆的回答。
她萬萬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回答她。果真是個相當有主見的男人,不像有些人基於禮貌,盡說些和稀泥的應酬話敷衍她。她越來越欣賞他這樣的個性,卻也不免暗自思索了起來,今後該如何調整與他的互動關係。
看他今天不失輕鬆,一臉認真的回答了她所提出的每個問題。只是乍聞他拋出一些自己意料之外的答案,她並不會感到特別的意外。尤其在面對台灣當前所面臨的國際困境,每位購票入場的觀眾,解讀這部片子的角度自然不同。畢竟,每個人的成長經驗不同,對於人生的價值排序與定位自然不同,因此對於這樣的一部文學藝術電影,所覺知到的方向與層面,自然也會有所不同。
「前幾天,我在網路上看到有人看完這齣戲之後,心情竟然足足憂鬱了好幾天。」說這話時,她的表情看起來彷彿是手上那杯剛剛被吸乾,卻又殘留幾滴藍莓汁的杯底,剩下的冰塊所融化成的水,看似沒什麼色澤,實際聞起來卻又隱含著些許說不出的氣味。
經過商店街的轉角處,她忍不住順手將手中的杯子,重重的丟向電梯旁的垃圾桶。然後回頭再看了看這處位於住家附近的電影城,開口跟他說:
「在台北住這麼久了,我竟然還不知道這兒隱藏著一處這麼熱鬧的電影城。看來我以後應該常來這兒消磨時間才是。」
「妳平日很少一個人出來逛街?」
「嗯,沒事幹嘛一個人出來到處亂晃?又不是年輕人。」
「那妳假日都在幹嘛?」
「二十四小時呆坐在家裡想你。」
「幹嘛?生氣啦?」米契爾按了一下眼前的電梯開關,然後笑著問她。
「我怎麼敢生你的氣?我哪有資格生你的氣?」
「妳該不會還在為剛才的劇情難過吧?」對於她在電影落幕前,幾度掏出面紙拭淚,他不是沒感覺,只是當下他能夠為她做的,也只是在黑暗中遞給她一個溫暖的掌溫。
「不要這樣子嘛!通常為了戲劇效果,電影總是演得比實際來得誇張許多。據我所知,事情的真相,都沒有我們想像中來得那麼嚴重哦!」顯然,他已覺知到她的負面情緒,於是趕緊貼心的以輕鬆的口吻逗她。
「文學畢竟是文學,妳千萬別因為這樣的一部文學電影,心情感到沮喪或難過才好。據我所知,即使是目前的情報人員,或是轉行進入調查局上班的那群朋友,生活步調也沒有像電影所描述的那樣緊湊與恐怖……」
經他這麼一點,她首度以靦腆的一笑,遮掩自己拙劣的情緒技巧。事實上,她怎會不明白,電影或文學與真實人生的差異性?不過她還是打心底感激他,感激他對自己情緒起伏不定的貼心與包容。
只是在感激之餘,她的心中不免有些許的遺憾。畢竟,她內心真正在乎的,不是電影拍得真不真實的問題,而是李安導演從張愛玲女士短短的28頁小說,所覺知到的人性問題,再造後所引發出來更多、更廣,更值得現代人一一去思索、去探討的「真愛」與「情慾」分野的切片問題。誠如電影文案上所提到的:
《由色生情,情中生愛》
這回,透過李安導演的電影,她似乎更理解、更貼近一位卸下作家身分後的女人,她一生孤獨的情慾世界。看了這樣的一部電影之後,同樣迷戀文字的她,不再抱怨自己拙劣的文字表達能力。因為,即使張愛玲女士擁有了人人稱羨的文筆,可是對於自身最私密的情慾問題,依舊在內心躊躇、醞釀了三十年之久,最後還是無奈的選擇隱諱的方式,汨汨流轉於一部眼底眉梢間寫滿「蝶」對「諜」的小說裡。
而她,其實很想知道,方才在漆黑的電影院,全程與自己十指緊緊相扣的男人,看到麥太太待在暗無天日的小公寓,被動等待隨時會不見蹤影的易先生那一幕。他對「愛」的能力,是否有些許的神經元被悄悄喚醒?還是如他前陣子告訴她的:
「我是麻木的。」
她也很好奇,當他看到一連等了十四天,心急如焚的麥太太,提高音量對著好不容易才現身的易先生大吼:
「我恨你,我恨你,你信不信我恨你?」
而易則淡淡的回答她說:
「我相信,我很久沒相信過人了!」
那一瞬,他的內心是否也能震盪出與自己相同的頻率?
其實她更想問他:
「你身旁這個女人,天生多愁善感,但真正觸動她心弦的那些纖細的節點,一直以來,都和你有關,你知道嗎?」
近三個月來,他已兩度面對她情緒性的怒吼,因此選擇透過信件,讓她明白,自己身為一個男人的懦弱,他甚至殘酷的告訴她:
「從妳的信中就可以看出,妳顯然早就預知我們的關係,會有這樣的結局。是的,我們的確沒有資格比別人更貪圖些什麼。感情處理的方式,騙得了別人,到頭來卻也騙了自己。最後,我們還是瞞不過自己最真實的情感,沒辦法面對最真實的自己。
當年,我們因為無法麻木於現有的環境下,所以在探索中找到了彼此。甚至,在溝通的過程中,傾聽到自己內心最真實的聲音。而今,我們無法繼續麻木下去,所以還是得面對自己內心最曲折的感受。然而,卻也在被動等待天明的過程中,引發了更多、更複雜的矛盾與痛苦。
可惜,這些情緒上的波動起伏,已不是用時下年輕人所流行的『一夜情』,或文人多情的『情詩與情書』可敷衍。看完妳的來信,我覺得對不起妳的感覺很濃,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妳才好。只能選擇冷處理,希望妳能夠明白我的用意。」
車子緩緩駛離地下停車場,快到出口時,他突然轉頭問她:
「等等,不好意思,我先岔開剛剛的電影話題。請問妳今天得幾點之前回到家?」
「你問這個幹嘛?」
「沒有啊!我只是擔心太晚送妳回去,會不會造成妳的困擾。」
「幾點都可以。」她努力讓自己說話的語氣,同自己最近難得清醒的腦袋,維持前後一貫的基調。
近幾個月來,她已隱隱覺察到身旁這個男人,對自己的態度異於往常。更確切的說,是一種冷,那種接近冰點的冷,讓敏感的她,幾度感到空前的心慌。有幾次實在按耐不住性子,乾脆透過信件質問他。沒想到,他不是不承認,就是推給工作忙碌或電腦故障。
事實上,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死皮賴臉的巴著這份情誼不放。甚至,曾經幾度慎重考慮,既然兩人都是被動的等待,再拖下去也是看不到未來,不如及早淡化這份曖昧不明的情感來得痛快。
尤其在前陣子,意外發現酷愛自由的他,對情感的一些想法和實際的做法之後,她才驚覺到,原來這位曾經讓自己的生活陷入一團混亂的男人,對愛情的態度,竟然與自己有著這麼大的差距。難怪,方才自己會為了戲中王佳芝那句「快走」,瞬間生起自己莫名的悶氣來。
顯然,她從王佳芝身上,再度看到自己對愛情的「癡」和「傻」。她甚至開始質疑身邊這個男人,到底擁有什麼樣的過人魔力?否則,怎能將自己最珍貴的情感,像磁鐵般的牢牢吸住。
她更是不解,為什麼從古至今,會有這麼多看似聰明的女人,可以為了男人一個不經意流露的真情或眼神,傻到前仆後繼戰死「愛情」的沙場。或許,當時她就是受到這樣的戲劇情境影響心情,所以才會讓她在電影落幕前,情緒性的將他的手自自己的身上推開。
「什麼幾點都可以,這話什麼意思?」他一臉疑惑的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從現在開始,我高興幾點回去,就是幾點回去,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管我了。」
「妳們家最近氣氛還好吧?」
對於她的反應,即便口口聲聲說自己是麻木的他,也可從空氣中,明顯嗅出她話中帶著些許挑釁的火藥味兒。於是趕緊騰出置於方向盤上的右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臂,試圖緩和一下她即將發作的負面情緒。
「沒什麼不好啊!」
「妳不用趕回去做晚飯嗎?」
「不用。」
「幹嘛?又吵架了?」
「沒有吵架啊!」
一路上,對於他一些試探性的問話,她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甚至是應和的敷衍著。大部分的時間,她寧願選擇將視線拉到剛下過雨的街道上。車窗外的景物,一幕幕從眼前往後快速褪去,可此刻在她腦海裡盤桓不去的,依舊是兩人剛剛才看過的這部探討人性與真愛的電影。彷彿藉由李安導演和張愛玲女士的文學內視鏡,將自己與他的情感,徹徹底底的檢視了一遍。
她不曉得此刻身旁這個口口聲聲說愛自己的男人,目前除了在乎自己被戲中幾幕情色鏡頭,所挑起的男人原始情慾之外,對於身旁這個女人,向來最在乎的情感,是否也如兩人耳鬢廝磨時的感性話語。
「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是多麼在乎你,多麼愛你。」她在他耳邊輕輕吹著氣說。
「我知道。」他使勁的把她擁入懷裡,雙手不斷在她光滑的背脊上下游移。「後不後悔我們這樣的相遇?」他輕聲的問。
「不後悔,從來都不後悔。」
「今後,也不會因為這份情感無法開花結果,否定曾經發生在我們之間的情事。」
因為她清楚的知道,如果當年不是老天這樣的刻意安排,她也不會與他在花草巷弄間相遇。若今天抽離了與他的這層關係,可預期她的生活依舊披著虛偽、呆滯的外衣,過著精神與肉體完全分離的孤寂日子。
只是後來,經過幾次深度的對談之後,才終於讓她第一次看到眼前這個男人的初步輪廓。原來,他一直都是屬於那種麻木的樂觀派。誠如他不只一次提到:若非如此,早在二十年前的學生時代,就該陣亡了。有時聽他滔滔不絕的談起一些對人生未來的看法與想法之後,她不得不開始羨慕起他能夠具體實踐這樣的人生態度。她甚至嚴重質疑,或許這才是自己該積極向他學習的地方。就像他告訴她的:
人生中有些事情在做的時候,需要有接近信仰的心理做後盾。
只是她不是不明白這樣的道理。人生有信仰是好的、是對的。因為,人生有堅定的信仰做後盾,總比飄忽迷惘的浮萍人生,在心靈上來得踏實許多。可惜,她的信仰不是來自宗教裡的神佛或真理,而是一份可以攤在陽光底,可以確實擁抱在懷裡的真實之愛。遺憾的是這樣的男女之愛,無論是他或她都早已給不起。
一整個下午,看著她偶爾拭淚,偶爾沉默,偶爾話中有話,他不是沒知覺。尤其想起日前,她一再不穩定的情緒,一再為自己失當的言行跟他道歉,他忍不住將車子停靠到巷口的路邊。心疼的一把把她攬進懷裡,這力道大到幾乎快要讓她喘不過氣來。
「對於近日來,妳對我們之間的關係感到不耐,我真的感到很意外,也感到很抱歉。」
「妳在信中質疑我畫塊大餅要妳等,這是我們認識以來,妳第一次使用這麼強烈的字眼,這讓我感到很難過。實際上,那塊大餅不只是畫給妳,也是畫給我自己的。但是請妳相信,自始至終,我無意藉此欺騙妳的感情。」
「無論妳相不相信我之前說過的理由,我還是要再次澄清,那就是原因。」
「我真的擔心,妳會不會因此生氣不理我?」
「真的很擔心。」
目前,他沒有辦法給她任何承諾,只能藉由偶爾的陪伴或擁抱,甚至給她深情的吻、深情的愛,讓她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自己最真實的心跳與感情,以及自己心中潛藏對多變未來的焦慮。他是多麼強烈的珍惜與她這份得來不易的情誼,並渴望能夠繼續維繫下去。
「妳的貼心與溫柔,讓我覺得自己好幸福。」鬆開手後,他忍不住再次深情的看著她說。
貼不貼心?溫不溫柔?我真的不知道。不過,只要你不討厭我的情緒不穩定就好。」面對眼前這位幾乎主宰自己生命的男人,她著實想不出還有其他比這更適切的答案。
在隔絕窗外車潮的兩人世界,雙雙隨即又沉浸在不斷翻湧的思維裡,並從彼此凝望的眼神底,醉著對方所分享出來的每一種芬芳。那感覺很微妙,就像細緻的晨霧,濃了,就算群山再雄偉,所有的阻隔也看不見,淡了,定睛一瞧,它卻又明明白白的矗立在眼前。
偶爾,她也會主動把雙手盤過他的肩,讓頭輕輕靠在他溫暖的胸膛,像隻走失後又被主人尋獲的小貓咪。僅敢以纖細的指掌不斷在主人身上磨蹭再磨蹭,似乎只能卑微的透過這樣的肢體訊息,讓主人一次明白,自己是多麼渴望忙碌的主人抽空陪伴,以及這次負氣離家後,內心所有的不安與恐懼。
只是,她從來都不去思索,男人在面對這樣的挑逗,瞬間高漲的情慾。她甚至迷戀把耳朵貼近他的胸前,只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她好奇的想傾聽一個男人心跳加速後的震動頻律。她甚至完全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光憑這些調情動作,就可以讓她感到很滿足、很滿足。
面對眼前這個女人,霸道處理自己的情慾,米契爾心中不免有怨。但是,基於對她的愛,他總是不忍苛責或拒絕她對愛的表達方式。或許,他早已意識到,目前也只能藉由擁抱一隻貓咪的方式,見證他與她的關係,依然存續。
前幾天開車送她回家,兩人並肩走在黃昏的人行道上,他忍不住開口問她:
「妳覺得我們之間,到底是誰先愛上誰的?」
「我覺得應該是我。」當時,她停下腳步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從嘴裡緩緩吐出這麼一句話。
「可是,我覺得應該是我。」沒想到他聽完她的回答後,米契爾也給了她相同的答案。
事實上,無論當初是誰先啟動了微妙的情感之鑰,現在看來,似乎已經不重要了。或許,這也是懷抱傳統道德思想的她,所必須面對的殘酷問題。可惜,通常存在這世界上已久的問題,都是無解。若要強行得到一個清晰的答案,就得付出相當的代價。這和她向來寬容平和的個性與價值觀是相互牴觸的。顯然在情感的這條路上,老天似乎要讓她多吃些苦頭。誰教她窮畢生之精力,就為了追求一處文學巢穴,以豢養自己身為一個女人,所需要的那一份始終飄忽的愛情。
在現實生活中,這樣的夢想不是一再被她拙劣的文字技巧阻隔在外,就是證明這樣的愛情,根本不存在。也或許,古今中外懂這種情愛存活方式的人不多。就算偶爾被文學家或哲學家幸運遇上了,總是不免有著時機或對象不對的深深遺憾。
在回家的途中,他一如往昔,跟她繼續分享近日工作上的點點滴滴。而她卻是一臉凝重,兀自看著路旁的行道樹,看著飄零的落葉,彷彿是一首未醞釀成的心詩。她萬萬沒有想到,好不容易才敲定時間,相約看完這樣的一場午後電影,自己的心情竟會受到文學和雨後的驟變天氣所影響。
尤其當她瞥見黏貼潮濕柏油路面的那一葉葉尚且翠綠的葉片,不免又自艾自憐的在心中這麼自問了起來:就算是方才風強雨勁,這些提前離枝的落葉,在這初秋之際,也該可以在蕭瑟中帶點兒輕盈才是,為什麼此刻看來,卻是如此的殘敗呢?
她在嘆息聲中,彷彿也望見自身幽微的個性。原來,自己浮沉不定的情緒,一半來自那種害怕突然快樂後又失去的恐懼,一半來自自己天生過於細膩敏感的情愛方式。認識他這些年以來,與他的情感一直就這麼在風雨中,飄搖的張闔著快樂,飄搖的張闔著悲傷。想到這兒,她原本有些話想對他說,可才一轉頭,卻發現他竟是一臉的滿足與幸福。因此,只好把心底的一些想法,繼續存放在心底。
那晚,米契爾照慣例趕在六點前開車送她回住處附近。
她一個人獨自走在霓虹燈閃爍的人行道上,忍不住想起余華榮獲義大利格林札納‧卡佛文學獎「活著」那本書。書的背頁印著小小的幾行字:
活著,不管是屈辱還是風光
活著,不管是甜蜜還是酸楚
活著,不管願不願意,喜不喜歡,都得活著
是的,她曾經有過這麼一點點的天真。
天真的對著他幻想,幻想著一些未來兩人共同生活的種種可能。她知道,幻想也是一種補償,透過這些偷偷奢想的未來幸福,讓自己產生活下去的動力。
她得繼續勇敢的存活在這世界,無論這世界對她來說,有多麼苦悶,有多麼壓抑,有多麼殘酷。
她曾幾度信以為真,在與他心靈碰撞的那一刻起,他真真只愛她一個人,只對她說心底的話。甚至,只對她寫情書、說情話。
「你是壞人,對不對?」
「你很壞,你就是壞人。你怎麼可以在我覺得你是如此愛我的時候,對我做出那些明知會讓我極度傷心難過的事?」
最近,兩人見面時,她總是忍不住這樣子問他。甚至,老是選在兩人親熱的時候,一股腦兒的把積壓心底的所有不滿,全部宣洩出來。她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只敢選在這個時刻,對他說出對愛情的期待。
她永遠無法忘懷,關於那年,米契爾首度開車載她逃離一個與自己扞格不入的世界。
當天,她經歷了一場有生以來,最美好的兩人世界。那樣的氛圍與情境,感覺相當微妙,像是與他肩並肩共讀一本文學名著,或共赴一場跨世紀的藝文盛宴。那是一種心靈上的完全解放,是激動也是感動。隨著他的節拍牽引,瞬間對荒漠般的生命,重新燃燒起希望與熱情,心境的起伏與轉折,像極了聆聽一首百聽不厭的經典戀曲。那主旋律,就這麼輕易的,甚至是肆無忌憚的直搗她的心靈深處。
可這樣的速度美感,事後益發讓她覺得沒有安全感。她害怕自己最珍貴的情感,會否被眼前這個自由慣了的男人,擄獲後又被棄置在腳底下踐踏而過?
想到這兒,她一把把他的身體,自自己的身上推開:
「老實說,從頭到尾,你只對我的身體感興趣對不對?」
「你只想跟我上床做愛對不對?」
「你說,你的心裡,是否還藏著其他女人?」她以近乎質疑的眼神看著他問。
可話才一說完,卻又瞥見一臉陶醉的他,正以迷濛的眼神望著自己的眼瞳,額上那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汗珠,在燈光的映照下,不停的柔和閃爍,於是乎她又忍不住心疼的伸出雙手,讓這些溫溫熱熱的汗水,輕輕自自己的掌心緩緩滑落。
面對她的疑惑與不安,他不得不選擇暫時迴避。甚至,刻意將身體弓起,讓身體與她保持一個完美的弧度,這弧度剛好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下半身,正以一個男人的雄偉姿勢,挑弄著一個女人最私密的情慾之處。
不知怎地,米契爾竟願意一頭栽進這張看似貪婪的情網。她,這樣的探,這樣的攻城掠地,到底是讚嘆呢?還是哀怨呢?他其實也被她弄糊塗了。他只知道,這些近乎精神上的折磨與凌虐,竟也是對自己或她的一種撩撥,一種挑逗。甚至是一種激動,更是一種感動。
當下,他多麼希望自己往後的人生,可以就這樣與她交織著情,交織著慾,交織著愛意繼續走下去。因為他清楚的知道,唯有讓自己的愛情也消融成一顆顆剔透的小小水滴,才能隨著她夢想中的愛情,在霧化後的天空,摸索著前進。今後,他必須強迫自己,讓自己的情慾緩緩匯聚成一條日夜向她流淌,卻又不忘對著天空說著夢想的小溪。
「對,我是壞人。」
「我生下來就這麼壞。」
「從小我就討厭被管、被約束。」
「妳說對了。這輩子我不曾對誰忠誠過,無論身體或精神。」
「不過,妳不也是因此才迷戀我的嗎?」
「你就是壞,你就是壞,你天生就是個壞胚子。」她幾乎是邊對著他罵,邊掄起拳頭往他的胸口狠狠的捶。
這次是他始料未及的,沒有想到自己會在歷經幾次愛情的鍛鍊之後,遇上一個對愛情這麼執著,這麼死心眼的女人。愛,在她的眼底,原來可以這麼不複雜。只要獻上一顆真心,單純的去愛、去聆聽、去欣賞、去感受,甚至去懂一個人,就夠。
是的,在她的字典裡,愛情就是該擁有這樣的輪廓。
他雖不完全認同她對愛情的一些看法和作法,卻又不想離開她所塑造出來的野蠻情境。他甚至迷戀她把身體躺成最放蕩的姿勢。現在,他壓根兒無法理性去和她爭辯,甚至打心底不屑和女人討論關於愛情的定義。他一心只想以男人的手腕,緊緊攬住她纖細的腰,靜待她心甘情願時,自動抬起下半身迎合他。
想到此,他再度俯下身來,以一隻飢餓的野獸撲向她,撕裂她。
他越來越欣賞眼前這個女人,毫無畏懼的手捧一朵盛開的花魂逼近他,讓自己與她一次一次地將靈魂陷入黑洞般的入口,那深深的一探,交織著兩人無可辨識的情與慾,那就是愛了。
是的,那是他目前能給她最真摯,也是最矛盾的愛了。
「你是大壞蛋,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對,我就是大壞蛋。」
「我就是要以這樣的姿勢,愛你一輩子。」
「我甚至想要以這樣的方式,跟妳生活在一起。」
在兩人親暱攻防的對話裡,他可以明顯感受到她身體的微妙改變。瞬時,一陣陣暖流與酥麻,由下體的末梢神經快速的擴散開來。他清楚的知道,這就是他朝思暮想,身為男人所迫切需要的原始感覺。他忍不住張開迷濛的雙眼,看著眼前這位渾身上下散發女人香的女人,正以人類最美麗的原始語言和肢體語言愛著他。
他突然覺得自己何其幸福,可以取得她完全的信任與愛。願意將這麼完美的感覺,跟他一個人分享。那是自己不曾有過的美好體驗。因為,在未認識她之前,他從未被一個女人如此的接納,可以在欣賞他對理想的堅持與頑固之餘,同時接納他身為一個男人的懦弱。甚至,可以包容他身為一個男人背地裡的壞。在她面前,他可以卸下對這世界的所有武裝與防衛,徹徹底底的把心靈打開,讓自己的情慾完全釋放。
這是他有生以來,首度敢將自己最脆弱與最壞的一面,赤裸裸的攤在一位口口聲聲說愛自己的女人面前。
當天送她回住處之前,他選擇溫溫熱熱地,以舌探了探她敏感的耳朵。對於他的試探,她燦燦的笑個不停,那感覺如輕踏沙灘的腳趾,被流動的沙子與浪花,緊緊攬著摟著,癢癢地撫觸,癢癢的搔弄。她愉悅地緊貼著他的耳畔,回盪出只有戀人才聽得見,才看得見的呢喃與光譜。
或許,這注定是一條泥濘的人間小徑,兩人攜手輕踏過後,所留下的履痕,深陷得如此清晰,證明愛情確實存在。至今,這份情誼依舊,依舊真實地存在於兩人之間。偶爾,兩人還是會以唇就唇,相互餵食著對方,那一口濃郁得醉死人的芬芳紅酒,讓這樣的情苗,滋長得更為柔軟,根,紮得更為深厚。即使這樣的情愛,在現實生活中,總是無能為力得如此單薄,如此沉默,可越是沉默或單薄,那樣的密室,彷彿是穿透海螺風管的音箱,兀自對著尋夢者的天空,放肆的鳴放:
「我是愛妳的,我是愛妳的。」
「我懂,我懂。」
是的,再也沒有誰可以把一首情歌,寫得這般完整動人了,再也沒有人可以像他這般懂自己了。那是來自生命底層的爆發力,這樣的愛足以讓她的生命在瞬間臻於完整。一次又一次的愛與恨,一次又一次的生與死,一次又一次的高潮交織,全都在這一瞬,完美的呈現了。
她不知道未來,米契爾會不會將自己徹底遺忘?或是,自己會不會選擇刻意將他遺忘?也或許,下一個太陽升起之後,兩人的生命縫隙,都會被溫暖的陽光所佔據。但是,此時此刻,他只記得她溫柔的對待與真實的體溫,是那麼的真實存在著。那是一輩子,想遺忘都遺忘不了的。
是的,這樣的深夜,天空這樣的黑,有誰願意為她清唱一首溫暖的情歌?她知道,除了米契爾,沒有了人了,再也沒有了人了。
當車子緩緩右轉進入烏石港後,橫亙前方的一道長達百米的觀潮海堤,瞬間喚起她腦海中那鋪陳許久,卻又未見明朗的小說佈局。
熟悉的陽光,熟悉的海風,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夢境,熟悉的千篇一律──以洋流每小時三到四公里的緩慢速度,將兩條紙摺的小小船,往黑潮與親潮交會的方向推移。
「這地方,我確定來過,無論在現實生活當中或是在夢裡。」望著眼前熟悉的小漁港,她忍不住一臉興奮的回頭對米契爾說。
「好吧,給我一點時間,等我找到停車的位置,再帶妳上去。」
每次看他總能熟練的一次倒車入位,心底不免佩服他天生對方向與距離掌握的精準度。對於方位的辨認,她向來以圖像當座標,往往得等到行經某處,看到某棟造型特殊的建築大樓或某棵站姿優雅的路樹,才恍然大悟的確認自己當下所處的位置。
米契爾天生是位適合航海的船長,一如他的人生。自小到大,屢屢面臨工作或生活環境上的變遷,但心底的羅盤,總能讓他在夜航時,僅憑海風吹過鼻息間的鹹味差異,就釐出一條正確的航行之路。
下車後,兩人一前一後順著台階往眼前的一處平台走。接著,他輕鬆的把兩手往粗糙的水泥地一撐,很快的就爬上約莫半人高的長堤。他背對著她面向大海,仰起頭看看澄淨無雲的天空和湛藍的大海之後,才回頭伸出雙手,示意要她以相同的方式上去。她猶豫了一下,才決定捨棄不遠處的那條登堤道路,和他一起坐下來休息。
不久,他從背包拿出簡易型望遠鏡,鎖定遠方一艘出海捕魚的船隻,然後轉頭跟她分享道:
「待會兒妳注意看,左前方十點鐘的位置有艘捕魚的船隻,附近的海面上有一些灰白色的小點點,那就是水薙。」他邊以望遠鏡搜尋海面上的小白點,邊跟身旁的她指出目標物的正確位置,再回頭把手中那具簡易型望遠鏡交到她的手裡。
「嗯,我看到了。」
「水薙和信天翁一樣,牠們除了繁殖期上岸之外,多半的時間幾乎都是以這種方式漂浮在海面。」
她萬萬沒想到水薙的海上生活,竟是這般的悠閒。看來,那些波濤洶湧的暗潮,只威脅侵占牠們地盤的人類。
「那現在牠們停在那兒幹嘛?發呆嗎?為什麼不會被附近漁船作業的馬達聲嚇跑呢?」
「停在那兒等魚吃啊!就像前陣子妳在溼地所看到的大白鷺一樣,成群的守在耕耘機旁,只為等待插秧的那一霎那,農夫把地底下的蚯蚓蟲子翻上來。」
自有人類以來,牠們早已熟悉漁夫和農夫們的作息,且確認這樣的距離是安全無虞的。更何況人類實在沒有任何的理由,要將這群比我們還要早出現在地球上的居民驅離。
事實上,以前有數量非常龐大的信天翁和水薙分布在太平洋上,幾千幾萬年來都不曾受到外來因素的干擾,因此這些海鳥只懂得相『信』老『天』而已,卻不知陸地上的部分人類和野獸一樣可怕。
不久,她轉身把望遠鏡瞄準右方海面如企鵝一般站立滑板的衝浪人群。
「哇,場面真是壯觀。這種不冷不熱的天氣,還真是適合玩衝浪板。」
「這種風浪不大的日子,確實非常適合出海,無論工作或休閒。」
「米契爾,以前你不是挺喜歡玩艇的,最近還玩嗎?」
「玩啊,最近還考慮把這活動藉由出書推展出去。我想,這興趣到老大概都不會改變。等哪天有空,再找機會跟妳介紹幾個我常去的下水地點,像東北角野柳一帶,風景絕佳,保證熱愛大海的妳會喜歡。」
對於米契爾的信口約定,她總是深信不疑。就像當年,兩人分屬不同性質的雜誌社,卻因各自工作上的需要,於台北某家知名印刷廠認識。從此,成為工作上或生活上無話不談的好友一樣。
米契爾酷愛旅遊,尤其旅遊中所穿插的幾個主要項目,例如賞鳥或水上活動。光是這些,對於同樣熱愛大自然,卻連最基本的游泳技能,或一個人外出登山健行這樣的學習機會,都不敢鼓起勇氣去嘗試的她而言,就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因為在她的觀念裡,通常會從事這類型活動的人,潛在的性格裡,或多或少都具有冒險或叛逆的遺傳基因,而這些人格特質正是她生命中最最欠缺的部分。
「羨慕嗎?」
「嗯,羨慕。」
說這話時,她巴不得自己就是漂浮於海面上的海鳥之一,或是與大海融為一體,悠游於海面下的魚。她向來就非常羨慕這些崇尚個人自由,最後還能夠將心底的想望付諸行動的人。
她,打從心底羨慕這些不怕水的人,順著水性的波動起伏站上浪頭,更佩服他們克服雙腳離地的心理恐懼。總覺得人生就該這樣過,勇於接受任何的挑戰與學習。她自學生時代於體育雜誌社打工起,就非常羨慕國外那些會玩滑翔翼的人,羨慕他們能夠藉由這樣的戶外活動,把自己變成實體風箏,放逐在蔚藍的天空,與迎面而來的朵朵白雲隨機相遇。
「再看看龜山島吧!」
「嗯,這是個不錯的建議。」
對她而言,這的確是一個極為難得的機會,可以在這麼好的天氣,這麼好的觀景位置,以輕鬆的心情去親近一座尚未受到人類汙染的島嶼,怎能不珍惜呢?更何況這回還可以藉由手中的望遠鏡,窺視一座神秘島嶼的秘密。以前她不是站在山頂,就是隔著移動中的車窗,遠遠的藉由想像,去感受一座孤島的美麗與荒涼。
離開烏石港後,車子一路沿著北部濱海公路往福隆、雙溪一帶的方向駛去。
「這不是雙溪河口嗎?你以前帶我來過。」
「豈止來過,而且還不只一次。記得嗎?我們還曾經頂著大太陽,坐在雙溪北岸享受過一個福隆便當的美味。」
「記得記得,當然記得。只是覺得很奇怪,怎麼才幾年不見,沙灘的位置就改變這麼多。印象中,右方的沙洲附近應該還有許多的漂流木和馬鞍藤才是……」她看著雙溪南岸的龍門營區,和眼前這處的沙嘴地形,忍不住驚訝的轉頭問他。
「據我所知,鹽寮到福隆一帶,尤其是雙溪口的沙岸景象,就是受到洋流和東北季風的強勁影響所致。每當颱風一來,它所帶來的豪雨逕流,或者增強的波浪營力,都會造成雙溪河口兩岸沙洲的劇烈改變。」
「看來人類還是謙虛點,千萬別一天到晚想與大自然一較長短。你還記得小時候教科書上是何等驕傲的告訴我們,人類是如何能幹的移山填海,開闢出許許多多的海埔新生地,是如何強調『人定勝天』這回事的嗎?」
「怎會不記得,現在想想,真是可笑極了。」
「妳看,眼前左邊就是河川局幹的好事,一整片古怪的『生態工法』,低岸做出多階蛇籠,高處的沙坡硬栽植整齊的植物,而且地面還有固沙的綠色怪網,徹底破壞了原來沙丘的生態。幸好右邊連續的黃槿和林投長在濕軟的岸上,還沒讓工程人員看不順眼,才能保存你現在所能見到的自然美景。」
「雙溪水道本來就具有河川的搬運功能,原本輕鬆的沙層難免因此而改變。不知道河川局為什麼會對這些自然的變化如此不滿,非要花大錢把河道固定下來,以便降低自然搬運的效果?」
「嗯,說的是。看來若要眼前這些沙洲回復到原來的樣子,只能觀看下次颱風來襲時,是否能夠具備相當的推移條件,所有遭人為因素所破壞的地形或地貌,也只能靜待大自然以自身的能力慢慢去療癒了。」
「的確,順應大自然才是明智的抉擇,通常人為因素的介入,效果非常有限。就像當年福隆漁港的興建,也僅能讓西側的淤沙面積增加一些些而已。」
兩人難得有空結伴出遊,目的地不是山林小徑,就是人煙稀少的海邊。之所以挑選這些地點的原因,除了兩人都不喜歡吵雜的休閒方式之外,就是這樣的出遊經驗,有助於工作上的能量提升。
「你看,從車窗這個角度望出去,雙溪兩側一片翠綠,彩霞與雙溪河面融成一片燦爛金黃,怎麼看都像是一處人間淨土。」
「在我看來,這塊土地處處是淨土,只是有些當權者利慾薰心,不但看不見它原本的美麗,還自作聰明的試圖以粗糙的手法去整形,搞得大地的面貌原味盡失。」
不久,窗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聲,兩人不約而同循著聲源把視線拉到右前方的草叢處。
「底下好像有人蹲在那兒垂釣?」她指著一個在樹下移動的人影回頭跟他說。
「應該不是垂釣,看起來比較像是在放置流刺網。」兩人乾脆把眼睛湊近窗口仔細一瞧,果真有一男一女分別站立在河岸的兩處,手中還拉著一張捕魚網繩索的兩端。
「流刺網和一般的捕魚網有什麼不同?」
「流刺網就是一般人常說的『放綾仔』,它是屬於多層次的捕魚網。通常由三到四種或更多不同網目的刺網所編織而成的。只要將長條狀的網流放進河邊或海中,就可以輕鬆的靜候魚群自動游進網。」
觀看了一會兒之後,兩人於是決定推開車門走出車外。他選擇站在樹下繼續望著眼前那片熟悉的沙灘,接著又繼續跟她分享道:
「在目前海洋漁撈的各種方式當中,以流刺網的捕撈效果最好,不過這方式對海洋哺乳類的殺傷力也最大。尤其是那些遭漁夫棄置於海洋裏的毀損流刺網,有如大海裡的一道死亡之牆,魚群一旦進入,就很少有活命的機會了。」
「好恐怖啊!」她一臉驚訝的轉頭看著他。
「的確,祖宗八代,大小通殺。這也是為什麼政府後來要立法禁止漁民使用流刺網的原因。只是有時基於漁民生計的考量,不得不爭一隻眼閉一隻眼。」
「哈,米契爾,經你這麼一解釋,我才發現,我們顯然都具有穿透流刺網的能力。」
「妳這比喻,聽來相當有意思。」
「你,不這麼認為嗎?」
米契爾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轉頭看著她點點頭。於是她繼續跟他說道:
「你相不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都是老天早已安排好的事?」
「相信啊,就像每次有機會跟妳一起聊天,不知為什麼,即便只是一些尋常不過的生活話題,依舊讓我感覺到這份情誼格外的有意義。」
「你真的這麼想嗎?」說這話時,她一臉愉悅,臉頰還因興奮而略顯紅暈。過了一會兒,她才繼續跟他說道:
「不過,有時我更相信人生如夢,夢如人生這件事,就像莊周的蝴蝶夢境所呈現出來的那個樣子。」
「妳的意思是會不會哪天一覺醒來,我們才發覺這不過是一場夢,一切都過去了?」
「這有可能啊,說不定現在我們都在夢中,所有的出遊畫面或對話內容,不過是潛意識裡的一種反應。」
「經妳這麼一提,妳是不是該回去上網查查看,從以前到現在,我跟妳分享過的每一件事,是不是都真實的發生過?」
「呵,我不會去查證的。我寧願相信你描述過的每一件事,或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如果你能將『過去』和『未來』編織得如此完美,我甘心『當下』受騙。」她以堅毅的眼神看著他說。
在她的觀念裡,身為一個人,不就是仰賴這麼一丁點卑微的夢想而活下去的。無論如何,她盡情享受當下每個可以與他分享生命的過程,她甚至越來越迷戀兩人因頻率相近所引發的共振。
「你不覺得生命就是因這些漣漪而變得美麗的?」
「謝謝妳願意毫無隱瞞的跟我分享這麼真實的想法。根據我長期對妳的觀察,妳的確是一個非常容易滿足,也願意打心底去相信人性裡的『真』與『善』的人。」
這樣的人格特質,或許跟她向來單純的童心有關。
對於台灣的未來,她總是充滿超現實,甚至有些不切實際的夢幻期待。就像前陣子,她甘心頂著風雨,一路隨他從宜蘭塭底到候鳥入境台灣的首站「金三角溼地」一帶。只為聆聽他為她所做的一場又一場隨機卻又不失精采的即席演講;只為享受他特地為她所做的一切專業導覽;只為等待他臨別前遞來一個溫暖的掌溫或擁抱。
無論當時出遊的天候有多糟,他的話題總是能夠燃起她對這塊土地更多更多的愛與期待;一如長期以來,她對他在智識或人格操守上的懾服與信賴。
「米契爾,老實說,你騙過我嗎?」
沒想到話鋒一轉,她竟拋了一個類似「真心話大考驗」這樣的話題給他。
不過這回,他沒有選擇正面為她解惑,而是決定把自己溫暖的手交給她,讓她的掌溫隨自己的掌溫慢慢加溫。
兩人就這樣靜靜望著眼前這處熟悉的沙州,身後的滿天彩霞,猶如一張從天而降的網,網住傘花下如雨朦朧的慾望,網住兩座望向天邊的美麗雕像。
不遠處,一座斑駁不堪的跨海大橋,跨越的不是昔日雙溪的出海口,而是突兀的把觸角延伸至前方大片金黃色沙灘底下,日夜聽著潮汐翻湧起的浪花,拍打夢裡載浮載沉的擱置竹筏。
那天,米契爾一個人傻傻的坐在車上等候。從陰沉的黃昏,守到雨落,從人潮洶湧,守到人群散去。車窗外,雨聲滴滴答答,車窗內,一切都像凝結似的清靜。這樣的氛圍,讓他不得不開始認真思索,下一刻起,自己該如何調整與她之間的關係?因為,米契爾真的擔心,一轉身,她,下一秒鐘就要出現在自己的背後。
這些年來,兩人其實很少見面。是的,很少很少,比起一般戀人,兩人見面的時間,掐指算來,少得可憐。每次難得有機會,可以努力把工作時間排開,勉強在時間的縫隙擠出一丁點來。碰面時,她總是異常溫柔的靜默一旁。偶爾,她也會適時的插上幾句,但是通常大部分的時間,她幾乎都是維持一貫靦腆的笑容,看看前方,看看窗外流動的風景。偶爾也會看她側過臉來,專注的傾聽米契爾把心中積壓許久的話語,一股腦兒說完。
那天,米契爾開車送她到捷運站,望著她推開車門,看著她即將消失的身影,米契爾忍不住再度叫住她,只為了想讓對方清楚明白,自己是愛她的。
回家後,她寫信跟米契爾表示,對於這一句唇語似的「我愛妳」是多麼的感動。對她而言,平靜的心湖,彷彿在一夕間佈滿了雀躍的音符。
當時,她一個人走在繁華卻陌生的都市街道,明顯感受到自己擁有了一世界的幸福。信中她還跟米契爾提及,那天車子行駛在回程沒有落日的蜿蜒山區,面對眼前天幕所拉下的一片漆黑,自己竟興起逃家的念頭,好希望這條山路永無止盡,直到生命結束。
而今,米契爾終於可以完全進入「孤雁『雙』飛」的意境裡頭。原來,一直以來,米契爾與她互為「孤雁」與「倒影」的關係。從她身上,米契爾望見幽微的自己。
這些年來,在情感上,兩人是如此黏膩的相互依賴著對方。米契爾甚至不敢想像,哪天她基於現實因素,不得不選擇徹底自他的生命深處抽離。
米契爾不知道,未來的自己,將會變得如何的荒謬?如何的遭糕透頂?甚至,存在對他來說,變得毫無意義。米契爾其實也挺好奇,如果對方面臨相同的情境,她的心中,感覺是否跟自己一致?不過,米契爾清楚的理解自己,在她之後,不可能再有心力、再有這樣的機會,再次幸運地認識像她這般心靈契合的朋友。
米契爾記得她說過,每次的分離,一轉身,都會讓自己有天地契闊的極致感受。因此,她願意在見面或不見面的日子裡,以一顆如詩般真誠的心待他。
或許在她原本單純的世界或工作場域,真心待人並不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但是,對米契爾而言,職場環境處處充滿著爾虞我詐的挑戰與人際敷衍,彷彿人人都戴著面具,像她這般真誠對待情感的女人,對他來說,相對顯得彌足珍貴。
因為珍惜,即使在兩人世界裡,全程米契爾也只能握住她的手,摟摟她的肩。對米契爾來說,就已足夠。米契爾心想,只要能夠跟她在一起,即便只是跟時間競賽後,所搶來的丁點幸福,要他克制身為一個男人的原始怪獸都行。
米契爾非常清楚,愛情之所以珍貴,就是在於肉體的滿足之外,還存在著一些難以描摹的特別感受。而這感受,只有心靈相通的兩顆心才懂。
那天,米契爾並未事先打電話給她,只是剛好有時間。因此,一個人將車子停在她下班會經過的地方。就這樣等著、望著、盼著,只見時間一分一秒,滴滴答答將想念的影子,拉成一首伏地的詩。
隔著車窗,米契爾看著對街放學的孩童,從三五成群的嬉鬧追逐到一一落單。而那個令自己朝思暮想的熟悉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後來,陰鬱的天空開始下沉,轟隆一聲巨響,眼前竟開始下起傾盆大雨。以往像這樣的下班尖峰,開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擠在滂沱大雨的車陣中,會讓他感到莫名的焦躁。
而今隔著雨簾,想想她,想想這些年,她給過的每一封信,每一個文字,米契爾竟然不會因為交通阻塞,失去等候的耐性。甚至,連生活上的許多煩惱和不耐,都可以因為她的存在而隨即消逝。
米契爾知道這改變完全是來自於她給的愛。感覺自己是小草,她是清風微露。因為她的真實存在,米契爾可以單純的於風中輕盈搖擺,體驗身為小草迎向晨曦的自在。不得不再次承認,自己是愛她的、是需要她的。
自從那年,她輕輕柔柔的穿透米契爾的生命,擄走那個不為世人理解的孤獨靈魂,米契爾明確的告訴自己,願意在她面前臣服,甘心被她溫婉的柔情所攫獲。
米契爾坦承,年少輕狂時的自己,女人對男人來說,就像一本本包裝精緻的小小情詩集,偶爾將她們自胸前的口袋掏出,置於掌心與指間廝摩一番,就能孵出來自生理底層的那隻大怪獸。
米契爾想跟她傳達的訊息是,在未遇見她之前,即使自己也有過幾次結交異性朋友的經驗,但始終不曾遇見一位可以讓自己如此放鬆情緒的女人。
「你到底喜歡我什麼?能否稍微具體陳述?」那天,她突然一臉不解的看著米契爾。
面對她心中的疑問,米契爾決定選擇誠實以對。
米契爾再也不想栽在這個向來是女人用來試煉她與男人之間的愛情問題上。米契爾告訴她:
「在認識妳之前,情感上,我無意蓄意欺騙任何人。」
「唯獨在面對她們提出相同的問題時,我無法誠實說出心中最真實的感受。」
至今米契爾依然不解,不知是否當年自己太年輕,不懂愛情為何物,即便和她們有過肉體上的親密接觸;但是那幾乎只是一種情境下,一個男人瞬間被誘發,長出對女體原始需求的犄角,滿足一種男性的原始飢渴。遺憾的是這樣的親密關係,斷斷續續維繫了好幾年,自己竟從未有想安定下來的念頭。
米契爾甚至在床上對她們說「我愛妳」的時候,可以明顯感受到自己的心虛。原本糾葛的身體,總在高潮即將噴發時,快速抽離。自己可以明顯感受到事後精神上的空虛,前一秒讓自己熱血沸騰的女體,彷彿在瞬間又變得陌生,變得多餘。
「直到遇見妳,才知道被愛籠罩的情愛,是讓人何等的期待與歡愉。」
「我確認,我是如此如此的深愛著妳,如此如此的想跟妳在一起。」
「我想跟妳一起分享,自己最珍貴的情感,甚至想讓妳得到一個女人該有的幸福。」
「在妳面前,我想我可以自在的、毫無保留的,表達自己最真實的情慾,再也不用戴上一副虛偽的假面具。」
米契爾喜歡跟她對話,在對話當中,他知道她不再是她,而自己不再是自己的時候,米契爾確認,兩人注定是一體的。
「這回,我是認真的,認真的想和妳攜手共度下半生。」
前陣子,在一次愉悅的談話氛圍中,她竟蹙起眉頭,抱怨起米契爾過往的花心。事實上,即使米契爾有過幾次結交女友的經驗,那倒也未必表示他在感情上的不忠實。在情感的時間軸上,米契爾從未有過重疊。他的尋尋覓覓,不過是希望覓得一位心靈相契合的伴侶。
這就像她寫給米契爾的信件:晨霧懂了自身存在的意義,義無反顧的將一生奉獻給眼前這座山,以及山裡千疊萬疊的林木。我不希望和你的交往,只是車輪邊隨風捲動的落葉,我不要我和你的愛情,僅僅侷限在落日的黃昏。
她說,自己很少作夢,但是有過幾次難忘的作夢經驗。有一回,她向米契爾訴說一個清晰的夢境──那是在通過長長的黑暗甬道後,眼前突然出現一束柔焦的白光。她告訴米契爾,當時自己並不害怕,還勇敢的選擇往前跨躍,沒想到在這樣的夢境裡,竟然可以非常真實的體悟身體的輕盈,以及真實翱翔在朗朗晴空的快意。
「我知道,那是一種靈魂的真正的解放,一種真正的自由。」
沒想到聽完後,米契爾也告訴她,自己最近倒是常常作夢,做些關於和她未來可能的夢。尤其在夜深,在20CC的高粱酒入口。米契爾也可以在微醺後,穿越時空厚重的黑霧,真實的將擁入懷中,傾聽兩顆心,以特有的旋律碰撞。甚至可以一次次感覺到她的體溫、她的呼吸、她的嘆息。最後,隨著彼此快速的糾葛纏綿,快速的將血液裡的熱情流過身體的每一根末梢神經。
她聽完米契爾生動的描述後,竟害羞得低頭不語。看著她,米契爾有著前所未見的飽滿幸福。米契爾從不知道自己的情感,可以如此的澎湃,就像撞擊岩礁後的激流,讓白色的浪花溼透全身。他知道,他清楚的知道,那就是自己想要的卑微幸福。
每次總是因為珍惜,而殷切期待有機會和她在一起;也總是因為珍惜,而捨不得與她片刻分離。雖然她曾說過,自己已不是十七八歲的孩子了,不會那麼的不識大體。
事實上,米契爾也不是十七八歲的孩子,也或許因為沒有辦法回到十七八歲的過去,沒有多餘的歲月可任兩人揮霍。即使有著成熟的外表矯飾,在某些情境下,竟讓他們對於時空越來越沒有耐性。
雖說戀人酷愛試探,甚至把它當作測試情感的溫度計。那天,竟任意說出情緒性的「分手」話語,讓米契爾覺得非常的錯愕。腦海裡不知道該想些什麼?靈魂彷彿在瞬間快速被抽空,明天該考慮些什麼?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如果自己終究還是得失去這麼深具靈性的知音,真不知自己的生命中,還有什麼可以失去?雖然事後她一再的跟米契爾道歉,並保證以後不再提這件事。但是,米契爾還是要讓她明白,這脫口而出的話語,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都讓他感到非常的震撼。
因為,若是真愛,豈可任由負面情緒如此鄙棄和踐踏?
米契爾甚至告訴她:當我們在心中確認,是一輩子的愛;再次覺得自己的卑微幸福,可以找到屬於自己的真愛,一個超乎預期和想像的真愛。真的非常感謝妳,讓我對生命有這麼深刻的體悟。只希望今後,彼此可以健健康康,活得快樂長久,好讓我們有機會,一起攜手老去。
記得妳曾說,妳對聰明、智慧向來很挑剔,這點無庸置疑。不過,我覺得自己的聰明還好,謙虛和節制比較重要。聰明就好比物質上的富裕,如果不懂得謙抑和節制,反而不如不要。我最欣賞的美德,就是節制。有時想想,我和妳目前的關係,不就是一種節制?
就像自己對生活如何滿足,而且保有想像力?這是從小以來,就養成的一種習慣。至今,還記得很多童年的景象,在眷村附近的草地上,看著熟悉的夕陽,沒有任何的煩惱,竊喜於眼前的滿足。人生似乎只有充滿幸福的想像,才能讓生活得以滿足,努力去欣賞粗茶淡飯所帶來的圓滿。
就像我可以專注於將一條苦瓜切細,於大火中拌炒,簡單卻精心的小小創作。這創作不需要別人的肯定和佳評,只要孤芳自賞的自滿。因為不貪婪,所以滿足。或許,以妳的高道德標準,或從基督教的角度來看,我依然有罪,但是上帝可以寬赦我。我每天反省,但是知道自己的罪和成就在哪裡。
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天特別想念妳?有時候,甚至會自動陷入那種考慮當中,想知道自己為什麼在某個時間特別想念妳?就像上次我要妳是不是也該琢磨看看,為什麼當妳得知我要出國一段時日之後,心情上妳會有特別難過的感受?
雖然妳幾度笑著跟我表示,我的許多想法,最後都成了妳創作靈感的泉源。事實上,與其說是「靈感」泉源,倒不如說是我和妳一起找到了可以溝通和瞭解彼此渴望的人生想像。這不也間接解釋了存在於我們之間的些許無奈,明明知道,也願意把剩下的人生彼此託付,但是卻只有短暫的時間可以利用,所以對於時空上的錯亂和歪斜感到特別的敏感。
米契爾覺得和她在一起,是因為珍貴的愛情。然而,愛情這種東西向來很脆弱,很容易在庸碌的生活當中,被人們打破或忽視。米契爾從來不會去懷疑,自己愛她、需要她,是因為奢望性愛獲得滿足。但是米契爾更欣賞她勇敢且精確的用文字詮釋了兩人之間的意義,文學性與實用性具足。
米契爾甚至告訴她:因為妳,讓我一直對自己有新的認識。那是一種對「愛」的可能,對我和妳之間「愛情」的堅持與頑固。更確切的說,在這之前,我和妳應該都不曾真正體驗,甚至實踐男女之間的「愛情」。即使我們都曾經有過親密的性伴侶,也看過不少關於「愛情」的書籍。
還記得妳曾對我有過小小的抱怨: 「你怎麼可以只收我寫給你的情詩,而不做任何回應呢?」
我只能笑笑的跟妳坦承,事實上,自己也曾經因為感動,興起寫情詩給妳的念頭。但是寫完後,老覺得哪裡不對勁,因此獻醜不如藏拙。
就像以前曾經跟妳分享過,我在國中和高中時候,也曾經很喜歡讀詩。而且也讀過不少詩。忘記是誰說的,瘂絃還是誰,或者很多人都說過:詩讀過了,就會手癢自己寫。很糟糕的是,我雖然也曾經手癢,不過寫出來的東西還真破!雖然寫得爛,也因此沒再嘗試,不過讀詩的興趣還算保留了很久。
大學時候政治系的課很少去上,倒是經常流連在文學院上些外文系的課。英詩的課上了一些,但是課堂上的東西難免乏味驚人。文20教室裡擠滿一百多名外文系花枝招展的女生們,教授在講台上要我們快速翻到第幾頁,然後快速讀過去,快速解釋,然後再快速要我們翻到第幾頁,然後又快速……。所以,大抵上還是靠自己努力在圖書館低矮霉味的書庫裡,摩挲那些年代古遠的詩集。
經常我坐在難得有人的書庫裡固定的一個座位上,抽風機在背後單調枯燥地排氣,然而室內依然霉味濃郁。慢慢讀過一篇篇英詩,那可能是個蹺課的秋天下午。
那幾年最常去的地方是社團,然後就是圖書館的書庫。在那兒,還不小心創下圖書館藏書借閱最高的紀錄。當年很少跑教室,甚至比在傅鐘下靜坐抗議的時間還短。其實那些一百多年前的經典英詩實在沒什麼看頭,說真的。不過是因為政治系的課太無聊,每天待在社團裡有點膩,然後學生運動經常挫折不斷,這時候來本浪漫時期的作品還不錯,如此而已。自從讀過幾次妳寫給我的情詩後,我才第一次從詩中得到感動。
沒錯,從前幾乎沒有從詩中得到什麼感動,頂多就是獲得一些情緒而已,快樂、激動、悲傷……。
或許,是因為花在想念妳的時間很多,再加上創作力有限,也沒輒。不過我還是得讓妳明白:
「『想念妳的時間很多』這句話的本身,不就是一個情詩的情境?」我相信,喜歡讀詩的妳,應該可以理解這句話的真諦。
不過,自從妳上回跟我抱怨之後,自己的確有好幾次,非常認真的構思,構思一首很認真的情詩。
幾乎是一連好幾天,只要是一個人靜著的時候,包括早上在上班的車上,或者在洗澡時,蓮蓬頭從頭頂沖下來的時候。甚至,連前幾天因事前往植物園附近開會,從捷運小南門站出來,趁時間還早,走進園內。
當時,獨自在凌亂的木群間,熟悉的穿梭,邊回憶著以前和妳一起逛植物園的景況。瞬間,有一股微妙的感覺,在腦海裡隱隱浮現,或者說當時自己已墜入一首情詩的意境。
那情境應該像是植物,或者說是樹木吧!在短暫間,妳可能看不到一些現象,例如像搖曳的枝頭,或者陽光穿透枝葉的投影變化。但是相對的,若是經過一段長時間,一年甚至好幾年,觀察它的花開花落、葉生葉落。妳才能找到足夠的跡象,顯示那些所謂「不易」的和「成長」的。
不瞞妳說,我不只一次想像我們一起耕種簡單的菜園,一起摘下果實菜葉,清洗烹煮,然後一起享用。話題總是這些生活點滴,有關菜葉上的蟲孔,還是藤枝攀緣的進度。我為妳擦去臉上的汗水,其實只是想停下來欣賞妳的笑容,妳的美。
她寫信問米契爾:這是「承諾」嗎?因為「承諾」向來是宣示愛,最具魅力的語言,但是若缺了實踐力,「承諾」則是對愛最具諷刺與殺傷力的謊言。
她甚至跟米契爾表示,自己曾在暮色遲遲的人行道上,看到一位行動遲緩的老公公,推著坐著輪椅的老婆婆,感動到熱淚盈眶。
她從不否認,因為米契爾,她才開始對明天的陽光,明天的雨露有了更多的期待。但是,她也要米契爾明白,自己在溫柔之外也貪婪,也庸俗,外貌一點兒也不美,身形體態會老,會生病,皮膚會皺,髮會白,生氣時也會像潑婦般罵人。
她無意將自己型塑成童話裡的公主,或男人夢中最美麗的新娘。她不想成為米契爾私櫥窗裡特調的一杯提神咖啡,或潤飾生活情調的詩情話語而已。
她要米契爾和她攜手自夢境出走。
她想跟米契爾手牽手,一起走在有著斜陽晚風的田野上,或者是個細雨紛飛的回家路上。甚至,也可能是個狂風大作的颱風天過後,她為他撐著一把大傘,全身溼透的看著他搶修脫落的一扇窗,或者修護被風雨打亂的歪斜棚架……。
事實上,她也知道要熱戀中的男女,書寫一篇關於「愛的承諾」一點兒也不難。因為,兩人深信,那是與生具來的天賦,對愛的一種本能,一種期待。
「承諾」的內容,不在乎夢的遠近或多寡,就像「感情」真不真摯,無關乎「情書」文筆的好與壞。人在愛戀的情境下,生命中最柔軟的區塊,都會被突顯或激發出來。
就像現在,兩人因為愛,開始對未來有了共同的期待。但是期待的背後,她比米契爾積極且勇敢,她不要兩人只是杵在原地,看著窗外的白雲,發呆。
就像那天,米契爾傻傻的在路旁等候,從黃昏守到天黑,從人潮洶湧守到人群散去。他是否該努力思考,該如何向眼前這場暴雨學習,激烈的爭取與她展開狂放愛的種種可能呢?還是僅以微雨輕吻她輕踩過的青草坪,讓敏銳的神經元隨她詩裡營造的意境去想像呢?
這答案恐怕連在對街與米契爾對望整個午後的菩提樹,也要在雨中垂首裝糊塗了,他又該向誰去問清楚?此刻,米契爾也只能懷著一顆忐忑的心,繼續在這兒痴痴的等候。他甚至不斷在心中反覆自問:我真的只是單純的因為害怕失去她的信任嗎?還是還有其它我不願面對的潛在因素?
在結束等候之前,米契爾下了一個決定。決定在她下次出現時,立即以吻封口,要她以身體給個明確的承諾,就像認識她這麼多年以來,她一貫對米契爾的霸道態度。
兩人第一次出遊,米契爾開車載她遠離塵囂,探訪隱藏山區的水源,幾度停靠路邊,聽著他專業的一一為她介紹幾個愛水人喜好的下水地點。她不見得都能體會米契爾與水相容的那份感覺,不過光憑想像,倒也能抓著幾分悠閒。
對於米契爾的博學多聞,她是打心底感到佩服。雖然沿路頂著烈燄,雙肘貼著滾燙的橋面,心靈卻是前所未見的輕鬆與自在。
當米契爾領著她,緩緩的走進眼前這條人煙罕至的花間小徑,面對山邊這一大片原始純林,以及纏綿山谷間的一彎綠水,她的雙眼逐漸迷濛。恍惚中,天邊那朵烏雲後頭,似乎有顆火紅的太陽,悄悄地躍動。
她甚至孩子似的任雙掌在空中逐著蝴蝶,只見盤旋在十指尖的蝶兒,如移動中的花火。忽遠忽近,忽高忽低,彈指間燃亮眸底遺落許久的那把火,面對這朵朵浪漫的藍色情挑,她頓時感到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任由頰上那抹緋紅,伴著急促的心跳聲,隱藏在這靜默不語的山林間。
經過瀑布旁,兩人稍做停歇,她坐在石頭上,讓雙腳緩緩滑進冰涼的水中,讓拘束疲累的雙腳完全解放。耳際盡是水花撞擊岩石的琅琅聲。她好奇的舉起胸前的望遠鏡,將瀑布拉到眼前,忍不住讚嘆於眼前這奇妙的體驗,透過鏡頭,她彷彿置身於瀑布的底層,水位高出岩層約莫幾吋,在光影的照射下,綠綢緞挾著千萬顆大大小小的水珍珠,在她的眼睫前狂奔。
畫面是如此壯觀,她不免暗自慶幸,自己何其幸福,可以和米契爾置身群山間,讓心靈與大自然共舞。
山中的氣候一向是詭譎多變的,方才東方的天空還艷陽高照,眼前西方的天空隨即遞來幾朵烏雲。太陽雨,就這麼大剌剌的滴了下來,她仰起頭,熱情的迎向它,許久不曾如此貪婪的大口呼吸,呼吸大地所散發出來的獨特氣息。
面對這場突來的山雨,彷彿觀照了內心久候的那場甘霖。視覺與腦海間,烙下一道道鮮明的五線譜,靜待飛揚的黑鍵與白鍵,敲響潛藏心靈的唯美詩篇。兩人是該珍惜往後生命裡的每一分、每一秒,因為眾裡尋他千百度,終於為彼此的靈魂覓得依歸。
午後,本該是慵懶的美人魚,與海王子在岩層幽會的最美時刻。米契爾全程帶領她墜入水的故鄉,她化身童話裡的美人魚,止不住氤氳的愛潮蔓延,她只能害羞的躲進他的懷裡,卸下身上那沉重的枷鎖,讓完美的胴體,赤裸裸的與愛慾面對。
瞬間,她化為一條貪婪的水蛇,頑皮的順著水流緩緩下沉,憑著敏銳的膚覺,索求潛藏內心深處,那股最真實的溫存,見證此刻兩人身心靈的接觸,是如此如此的誘人。